首页 » 十里红妆 » 十里红妆全文在线阅读

《十里红妆》第四十七章 蔺曼卿的盅虫

关灯直达底部

做特工这碗饭不好吃,得有相当的资质,特别是面对强大的对手,要有灵活的头脑,超强的功夫。雀儿提出了怪怪的问题,她们这次去锄奸,名为剪除叛徒,实为保护地下党,那她们算不算红色特工?红豆笑她也太幼稚了。雀儿不以为然,她向蔺曼卿提出,要控制三少爷,其实很简单,给他放盅虫就行了,这样,如果他变了心,负了情,毒虫就会咬他的五脏六腑,为了找到解药,就只好来找四小姐了。红豆笑她别没心没肺的,蔡观止同志现在打入日伪内部,是负有特殊使命的,他与那个叫水倩的女子,那是假扮夫妻。你就忍心对自己的同志下毒手?

雀儿急忙否认,她可没有那种毒心肠。只是她有些担心,他们假戏真做怎么办?弄假成真又怎么办?红豆瞥了一眼蔺曼卿,她的眉头微微蹙着,隐隐的似有心事压抑着,一声不吭。雀儿确是天真了些,可她说的也不是没有一点儿的道理。很多做地下特工的假夫妻,朝夕相处,日久生情,最后成了真夫妻的也是有的,毕竟近水楼台先得月嘛。可是,对蔡观止放盅,那是万万使不得的,这会害了他,也会毁了大事。不过,雀儿无意之中提到放盅,倒是提醒了蔺曼卿,如果有可能,用来对付日军的特工,倒也是一种绝招。如果以后有机会,也不妨一试,让小鬼子也尝一尝毒虫子的厉害劲儿。

蔺曼卿只知道千柱屋里有不少女子都会放盅,崔嬉、嫣然、吴艳红都会,最厉害的草盅婆是张嬷嬷。张嬷嬷是跟崔嬉学的,吴艳红是跟张嬷嬷学的,她们都青出于蓝胜于蓝。嫣然是从娘家带过来的,她原想为夫复仇,没想到蔺莫桑老谋深算,她反而自己中盅毒死了。蔺曼卿忽然想到了害死母亲的凶手,她目前还不知道这个凶手到底是谁?

盅虫还没有放出去,蔺曼卿心头倒是有盅虫开始蠕动了。有一种看不见硝烟的战场,永远是女人与女人之间的争斗。蔺曼卿忽然有些心惊肉跳,远水解不得近渴,距离或许会产生美感,拉长思念,但距离也会产生疏离,增强恐怖。此时此刻,她又滋生了一种新的想法,自己这次作为锄奸队的队长,自然不是为了真的锄奸,也不仅是为了保护,还有一种潜意识中更为隐秘的也更为真实的原因,那就是对蔡观止的不放心。要不,干脆像雀儿说的那样,给他放入盅虫得了。

说到情誓,又有几多真金,几多黄铜?少女前世最美丽的心愿,就像是点燃了一炷香,付出了最美好的祈祷,最美好的祝福,可除了那点落下的灰烬,还有什么呢?什么海誓山盟,海枯石烂,不管是铁打的,还是铜铸的,最后都是要生锈的。缠绵情思,锦绣文章,最后都化作了西天的流云,只有青山依旧妩媚,绿水依旧长流。

她们不知不觉中来到了滴水岩禅院,蔺曼卿的情绪有些低迷。她的眼中有着莫名的焦虑,觉得自己就像一只小虫子,被树脂包围,凝结成了琥珀,又如一条鱼,被凝固进了石头,变成化石。自己与那个蔡观止之间,近在咫尺,远在天涯。蔺曼卿在她临时租住的禅房里放着一只红色的盒子,里面盛有毒盅。她看着那只红盒子,眼中有火,渐渐的泪水涌上来,将火熄灭了。

雀儿将一张报纸拿进来,上面登着蔡观止与水倩在西子舞厅共进烛光舞会的照片,水倩已经不当小学教员了,她摇身一变,已成了舞会皇后,深得日军山本司令官的青睐,也遭到了洋子课长的嫉妒。蔺曼卿看着水倩的艳照,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蔺曼卿想,也该去会会蔡观止了,要不然,还不知道她在温柔乡里会闹出什么样的结果来。女人终究是女人,就算是清高如蔺曼卿者,也不能脱俗。

西子舞厅里灯光迷蒙,水淋淋的氤氲着淡淡的烟霭。水倩在唱着《夜来香》,绵软的歌声,将人带入了一个缠绵悱恻的意境,如梦如幻。蔺曼卿她们一身男装打扮,坐在靠窗的地方,一边品着红酒,一边聆听着水倩清唱。山本司令官让人送上了一束鲜艳夺目的玫瑰,水倩接过鲜花,朝山本抛了个飞吻,又继续唱下去。坐在山本旁边的洋子小姐脸色一下变得很难堪,脸上的肌肉是僵硬的,她的眼中冒出了火,随后,她站起来走了出去。

洋子的情愫是畸形的,她既迷恋风度翩翩的翻译官蔡观止,又想巴结山本司令官。她是个水性杨花的女人,一颗变态的心能同时爱几个男人,爱得贪婪,爱得断肠。这位像罂粟花一样美艳,又像蛇蝎一样狠毒的东洋魔女,长得娇小玲珑,杀人不眨眼,使得一口好刀,东洋刀手起刀落,一刀就能置人于死地。在感情方面,她也毫不含糊,凡是被她看中的男人,她都要不惜一切代价地搞到手,不择手段地弄到床上,谁要是跟她抢男人,或者谁要是成为她实现目标的绊脚石,那谁就是她的敌人,她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

站在窗子前,洋子眼睫毛上起了雾,显得有些潮湿,那是因为她的眼中竟然还有泪水,她觉得自己眼下不应当一个人站在这里,那个站在麦克风前接受山本将军鲜花的应是自己。或许,她根本不该应征入伍,不该到中国来,在富士山下,樱花丛中,享受灿烂的阳光,与樱花争一回秀,做一个妩媚的日本少女,也是一件十分美妙的事。可是战争改变了一切,她受到了专业训练,成了一名梅机关的精英特工,她的命运就改写了。战争把这位日本少女变成了魔,变成了鬼,她走得太远了,已经回不去了,只好一条黑道走到底了。

洋子沿着幽暗的走廊往前走着,她刀子一样的眼睛,冰一样的眼睛,蓦然放出一道电来。她的眼前又浮现出了另一张脸,翻译官蔡观止让她的思绪飘飞进灰色的雾气里。雾里看花的感觉,尽管有一种朦胧的美感,却也让她揪心,这是怎样的一个疯狂暧昧的晚上,她一步一步地往回走,人家以为她上了一趟卫生间,只有小野的目光像蝙蝠一样的追踪着她,倒也有一种阴森森的庄严与痴狂。所有这一切,经女人的情事一搅和,就变得复杂与混沌了。

洋子忽然警觉地嗅出了一股异常的气味,那是她在多年血雨腥风中养成的特别习惯,一有风吹草动,她就闻风而动。树欲静而风不止,久而久之,她的神经就处于高度紧张状态,周身每一个细胞都异常的亢奋,这常常使得她整夜的睡不着觉。这的确不是应该进入她的视野的画面,她抬头之间就发现了靠窗的地方那几个俊雅的“男子”有些特别,举手投足之间有足够的优雅,终究摆脱不了那种娘娘腔。这种惊人的发现让洋子不由得一阵心惊肉跳,她明白来者不善,敢闯这种地方的人一定是吃了豹子胆的,可他们到底是什么人,她一时也拿不准。她就愣在那里,让不明真相的人误以为这里突然冒出来了一具艳尸。

跟踪而至的小野果然一阵惊悚,差点儿魂魄就出窍了。待看清了是洋子课长,一口气又回来了。洋子白眼儿一翻,正想对他咆哮,甚至想咬他几口,你总是跟着我做什么?八嘎!可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另一句,注意靠窗边的那几个。小野长得矮墩墩的,黄皮带黑,显得粗壮,标准的日本矮子。接到了洋子的命令,他仿佛领受了天皇的旨意,觉得非常的神圣,没忘了双腿一并,啪的一个立正,嗨!洋子从心底里骂了一句,你嗨个屌啊,如果他们真的是新四军的特工,那他们就是稍纵即逝的风,来无影,去无踪,你想要捕风捉影,那就得瞅准机会,死死地抓住不放。可望着眼前这个宪兵队长小野,洋子一阵绝望,什么素质!

心里一急,洋子嘴上也粗起来,八嘎!还不快去!等你追上去,他们就是一群鸟也早已飞走了!小野立即朝窗子的方向跑过来,他一边跑,一边朝天砰砰开了两枪,这两枪将洋子气得差点吐血,这个手下就是这样打草惊蛇的。枪声一响,清脆,刺耳,舞厅内顿时乱成一团,人们疯狂地四处乱窜,蔺曼卿见势不妙,急中生智,开枪击黑了灯盏,顿时漆黑一团,乌灯瞎火中,人们如潮水般地朝出口处涌去,踩踏中一片混乱,尖叫声四起。

山本在蔡观止等人的护卫下急急匆匆地朝前走,洋子来到他们面前,一起掩护着司令官撤离。山本受到了惊吓,心有余悸,见洋子前来救驾,又因蔡观止一直护驾,终于镇定下来,心中甚慰。特别是对蔡观止的忠诚,他非常的欣赏,心里已经哟西哟西了好几回。回到了司令部之后,山本对蔡观止的忠诚又大大地褒奖了一番,从此对他更加信任了。

洋子却有说不出的沮丧,几乎要哀婉地哭出声来了。她好像什么感觉都没有了,碰上小野这个猪头,也只有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口。如果当时换一个像蔡观止这样的人,能够踩着她前进的鼓点与她和鸣,是不是可以在这舞池中踩出另一种截然不同的舞步?她忍不住又开始恍惚,毕竟也是宛如樱花一样鲜嫩美妙的青春女子,即使残酷的敌我斗争已让她心生毒素,樱花成了罂粟花,可毕竟也是花样年华,生命中跳跃着灿烂的阳光,她的心底里若隐若现地浮现出一种莫名其妙的纤细的情愫,一些神神道道的紊乱思绪如一团乱麻,搅得她内心凌乱不堪。

上帝怎么会作出这样的安排,自己钟情的男子,离自己是这样的咫尺天涯,而死皮赖脸地追自己的男人,又是如此的不解风情。彼此形成鲜明的对比,简直就是天壤之别。终究不是同一个层次的,同样是军人,一个粗汉与一个秀才,永远也走不到一块去,夏虫不可语冰,也就永远的没有可比度,不会有一丝一毫的共同语言。随着对蔡观止欣赏的骤增,洋子对小野的鄙夷也在同步加剧。同样是男人,差别太大了,甚至是完全相反,正好是两个世界的。

对于山本将军,洋子又是另一种情感。他曾经是她的教官,他们之间有着年纪的差异,她一直崇拜他,敬畏他,不能简单的归结于她巴结权势,趋炎附势。自然,她对他也有依附的成分,寄生的因素,可这并不是主要的,归根结底,还是因为他在她的心目中,是除天皇之外的至高无上的武神。洋子从小就失去了父亲,她一直将山本视作自己的父亲,对老师有着一种在她骨子里深藏不露的恋父情结。

洋子独自来到了浣江边,江边亦有樱花,只是目前并没有开。一些玉兰花倒开得很旺,有暗红色的,也有雪白色的。这里真是太安静了,静得能听见花儿开放的声音,凋谢的声音,还有落叶离开枝头随风飘零的声音。这种寂静又让她有一丝儿恍惚,似乎又离开了战争,回到了日本。如果没有了战争,也就没有了侵略者,敌人,间谍,汉奸,慰安妇之类的词条,顶多也就只有好人与坏人,善人与恶人之分了。因为景色宜人,花木相映,江波荡漾,江风送来阵阵凉爽,阳光又暖洋洋地照着,洋子的心情虽说不上灿烂,倒也平静。她的目光盯着江面,看着流水东逝,眼中有泪光在闪烁。

可是,远处偏偏就来了一个日本军人,他就是小野。洋子感觉到像是飞过来了一只苍蝇,该来的不来,不该来的总成为不速之客。小野迈着军人的标准步,带着一股粗野的风阔步走来,他腰间横跨着东洋刀,就像是洋子在检阅军队,他一个人的部队。她想转身离开,但小野老远就在向她打招呼了,她也就不好意思离去。小野这个日本男人也是蛮有意思的,年轻艳丽的洋子青睐他时,他把她视作女神,她蔑视他时,他把她看作妖精。男人们在得不到时,就以为年轻漂亮的女子都是妖精,这一点日本人与中国人没有多少差别。

洋子还是抬腿想走,小野已经到了她的跟前,再一次将她叫住了。小野问她为什么急于要走,为什么见到他总像是老鼠见到猫一样躲避着,洋子沉默不语。她狠狠地抬起一脚,将一块石子踢进江水中,然后一个漂亮的转身,哒哒哒的一阵靴子响,这回真的顾自走了,留下一阵香风在风中飘荡。小野急了,连忙跟了上去。洋子并没有理睬他,那次舞厅里失去抓捕八路或国军军统间谍的机会,让她至今都懊恼万分,更有甚者,眼前这个相形见绌的男子,他的猥琐,他的愚蠢,让她非常郁闷,心里头像是塞了一团棉花,透不过气来。

一路上,他们的话很少,基本上也就是他问一句,她答一句。她不愿意回宿舍,悻悻然回到了司令部。那个紫薇道院,只不过是日军临时的司令部,真正的司令部大本营,还是在暨阳城里。山本正在等着他们,根据这之前洋子提出的疑虑,山本一直在琢磨,那天在舞厅究竟是谁将灯击灭的?莫非支那军的间谍已经混进了城里?如果真是这样,那他们究竟是新四军的,还是国军军统的?其实,敌中有我,我中有敌,共产党的地下党活动一直很活跃,国军的军统特工也一样的猖獗,城里出现特工也是正常不过的事。可是,山本又觉得洋子分析的也不无道理,这次出现的特工非同寻常,看来是大有来头的。

那么,如是真的像洋子说的那样,那他们进城来的目的是什么?目标又在哪里?山本越想越觉得不对劲,看来他得猫当老虎捉了。他就命令洋子与小野尽快捉拿,必要的时候可以全城搜捕,宁可错杀一千,也决不能放过一人。山本下的是死命令,这也正是洋子所想的,他们就一拍即合,一场轰轰烈烈的捕风行动就悄无声息地拉开了大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