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大雨让梅香醒了过来,她躺在草坪上,感到浑身的骨头都散了架,身上像有千万根钢针在一齐猛扎,一阵接一阵锥心的疼痛。她挣扎着想爬起来,可不管她作出怎么样的努力,都无法挪移身子,她越挣扎,身子骨就越痛。真是福大命大,说来终究也是一个奇迹,从这么高的红楼上摔下来,她居然没有被摔死。也许是她的身子在下坠时,让一棵高大茂盛的梓树给挡了一下,有了这么一个缓冲,滚落到草地上时,竟然保住了她这条小命。
最初发现梅香的蔺曼卿她们,自从梅香从夜来香温泉休闲中心莫名地失踪之后,消息传到了东白山上,蔺曼卿就奉命带着狙击手冷冰与冷霜下山来寻找了,仿佛是心有灵犀一点通,蔺曼卿隐隐隐约约地觉得梅香很有可能在她喜欢的千柱屋后院红楼,果然她们在这里找到了梅香。梅香已经奄奄一息,她们临时做了一副担架,将她抬出了千柱屋,朝东白山上抬来。
梅香摔下红楼之后,清子他们以为她百分之百已经摔死了,也就没有下楼去找她的尸体,顾自回夜来香休闲中心寻欢作乐去了。后院是个冷僻清静之处,平时根本就没有人来,蔺曼卿在这里可谓是熟门熟路,她们将梅香接出去也就顺顺当当了。回东白山的路上,要路过紫薇道院与夜来香休闲中心,她们小心翼翼地绕道而行,幸亏没有遇到什么人,也就少了麻烦。
回到了东白山,蔺曼卿等发现梅香失忆与失语了,一双黑亮亮的大眼睛只会朝天睁着,最多也只有默默地流泪。于是,蔺蔓卿、李雅琪、楚天舒他们也只得陪着她落泪。梅香被救回东白山的消息,通过风子传到了清子这里,清子大惊失色,那次在红楼自己在梅香的枪口之下救下了狼子的事,想必梅香已经看得一清二楚,听得明明白白。也就是说,狼子与自己的身份很有可能会败露,这还了得!幸亏梅香已经失忆并且失语的消息是一道传来的,这让敏感多疑的清子的内心稍稍得到了安宁,但她依然放不下心头这块石头。
清子通过洋子下令,如果有机会,就让蔡观止与风子除掉那个梅香,否则,一旦梅香恢复了记忆,会开口说话了,后果将不堪设想。风子接到指令后,就与蔡观止商量,除掉一个梅香并不难,但如果现在下手的话,就会打破东白山的平静,很有可能自己与蔡观止的身份就会暴露,那是得不偿失的。风子再次请示了洋子课长,洋子向山本作了汇报,最后他们达成了一致意见,暂且不动梅香,由风子他们监视梅香,一有风吹草动,就立即下手。
梅香的脑子里一片空白,似乎连思维也没有了。可是,她的眼中还会流泪,从这一点上看,她应当还是有些意识的。蔺曼卿坐在她的床边,用红木梳子静静地梳理她的头发,还轻轻地哼着歌,试图唤醒几近植物人的梅香。李雅琪、何秀清、英姑等有时也彻夜守在梅香的身边,李雅琪还吹口琴给她听,可惜梅香什么也意识不到。
她们不可能知道在夜来香休闲中心发生了什么事,在千柱屋后院与红楼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样的故事,更不可能知道关于梅香的前尘往事。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有的温馨,有的苍凉,这是无可奈何的事。除了在一起默默地流泪,这群新四军女战士似乎什么也不会做了。她们谁也不愿意接受这样的事实,可现实是如此的残酷,她们无法抹去心头的忧伤与愁云。
蔺曼卿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更不知道现实世界竟会是如此的诡秘,如此的复杂。现实就像一张黑色的蜘蛛网,不,一张比蜘蛛网要强一千倍一万倍的无形的网。自己就像一只小小的虫子,一不小心粘在网上了,无论怎么挣扎都挣脱不下来,反正逃不脱那张无形大网的束缚。还什么妖精呢,妖精都是通灵的,先知先觉,自己充其量也只是一只蝴蝶,一只伤痕累累的蝴蝶,一只飞不过沧海的蝴蝶。
不知不觉中,蔺曼卿独个儿来到了林子里,她在一处岩壁前停住了脚步,因为她在那绝壁之上,看到了一只蝴蝶。它是岩画,还是化石,她不得而知,它是真实,还是虚幻,她也无从知道。如果仔细端详,它竟是那样的鲜艳,仿佛还有着生命,有着呼吸,有着心跳,有着灵魂,它会微笑,会流泪,还会跳优雅的舞,喝动人的歌。
蔺曼卿的眼前出现了幻觉,她看到了一只蝴蝶躺在林间的地面上,是一只受了伤的蝴蝶。它像是死去了,宛若一片枯叶。风将它吹到哪里,它就飘到哪里。一只受到了致命的伤害的蝴蝶,它还能复活吗?它还能飞得起来吗?如果它从此倒下,再也飞不起来了,那还要这对翅膀做什么?如果不能在林间,在花丛中,在草地上,在天空中,自由自在地飞舞,那还能叫做蝴蝶吗!
一声惊雷在半空中炸响,老天会下雨吗?老天飘下了一些雨星,居然没有再下,这倒也算是一个奇迹。可是起风了,并不大,但是带着寒气,感觉挺冷的。地上有了一些湿气,轻轻地往上冒着白烟,一缕一缕的。那只蝴蝶在地上仿佛轻轻地闪动了一下,这回可不是被风吹了一下,这回绝对是它自己在动,是它的翅膀在轻微地颤动。这意味着这只蝴蝶依然活着,它只是受了伤,并没有死去。这是一只还有生命气息的蝴蝶,很有可能,它还会飞起来的。
生命有时是会创造奇迹的,一只小小的受了重伤的蝴蝶,也会重新飞起来的。那只小小的受伤的蝴蝶,居然扑腾了一下翅膀,慢慢地离开了地面,它居然重新飞起来了。它虽然飞得那么艰难,但它毕竟又开始在风中飞舞了。有时候,它还会在枝头上停一下,但等它恢复了体力后,又开始在空中飞了。它飞不过沧海,也飞不上苍穹,然而它在空中飞。最后,它竟然飞到岩壁上去了,成了那只枯蝶,成了青石上的岩画,成了千古的化石。
蔺曼卿在岩壁前伫立了良久,蝴蝶之谜让她心潮起伏,又陷入了凝重的沉思。刚才看到地面上枯叶似的蝴蝶,不像是幻觉,倒像是真实的。一只蝴蝶就是一个小小的生灵,不管是真实的,还是虚幻的,都给了她一种生命的力量,一种生命的坚强。不管是现在失去了记忆的梅香,还是正陷入情感低谷中的自己,蔺曼卿都觉得生为女人,就像这蝴蝶一样。据说蝴蝶是花的灵魂,也是花的前世,那么花就是蝴蝶的今生,蝴蝶从前世飞到今生,就是为了追逐这花吗?就是为了这一缕缕的花香而来的么?
那么,她自己这么飞来飞去的,又在追寻什么呢?梦想?信仰?彼岸花?狗日的小日本,践踏我河山,毁灭我家园,破坏这岁月静好,现世和美,除了拿起枪杆子参加战斗,那还能做些什么!听说,小鬼子又要进山进行秋季大扫荡了,形势又开始吃紧,这动荡的日子何日是个尽头?什么时候才能将小鬼子赶出中国去?蔺曼卿的思绪如风,似乎依然追寻着蝶影翩跹。落日已经催红的晚霞,满目青翠的东白山此时此刻已玫瑰怒放,一片血红。
蔺曼卿在回来的路上,见到了英姑。英姑在一棵树上挂满了一串串白色的鸽子,蔺曼卿停了下来,问她怎么有心思搞这个?英姑说,这每一只鸽子代表着牺牲的一名同志。原来,她在怀念牺牲了的战友。这一只是雀儿,这一只是红豆,英姑含着泪道。蔺曼卿也噙着泪,听她继续往下说。英姑又说这每一只鸽子都代表了他们的一种心愿,希望早日打败敌人,将日寇赶出中国去,盼来真正的和平。
看到一群白鸽子中有一只是红色的,蔺曼卿茫然,便问其故。英姑告诉她,那只红色的鸽子代表着失踪的原凤凰山寨寨主顾小凤,也不知道消失在茫茫林海中的她是死还是活。蔺曼卿理解英姑对顾小凤的怀念之情,毕竟她们原来都是凤凰山寨的,朝夕相处,情同姐妹。那一串串鸽子在风中静静地飘动,催人泪下。可是,不管她怎么铭心刻骨地思念,也没有感动天感动地,因为顾小凤始终没有再回来,没有人看见她的踪影,也没有人知道她到底去了哪里。也许,她真的化作了一只生命火鸟,红色的鸽子,或金色的凤凰。
英姑拿出唢呐,朝天呜咽了一声,随后便吹了起来。唢呐声声,如孤独的玫瑰在迎风怒放,将傍晚的天空吹得一片血红。这悲凉的唢呐声,在寂静的山野里久久地回荡,蔺曼卿听得动容,肝肠寸断。蔺曼卿的眉宇深锁着,一种无法言传的忧伤与郁闷压抑在心头,近乎窒息。蔺曼卿闷声不响地坐在一块青石头上,她忽然又想起了失忆又失语的梅香,想起了躺在地面上的受了伤即将死去的蝴蝶,眼前还浮掠过蔡观止与风子那浮浪的脸孔,心头悲怆骤生,她觉得自己就像一枚定时炸弹,随时都会发生爆炸,将这苍天也炸出个血窟窿来。
她们终于一起回到了营地,走进仙姑殿,蔺曼卿就感觉到气氛有些异常,仿佛整个东白山都失语了。消息总是跑得比风还快,之前听到的消息得到了证实,日军在小野的率领下包围了东白山抗日根据地。之前没有听到的消息更加残酷,也就是发生了皖南事变。
1940年10月19日,何应钦、白崇禧以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的名义,强令长江以南的新四军、八路军在一个月内全部撤到江北;中国共产党从维护抗战大局出发,答应将皖南的新四军调离;1941年1月4日,新四军军部及所属的支队9000多人由云岭出发向北移动;6日,行至皖南泾县茂林时,遭到国民党军8万多人的伏击;新四军奋战七昼夜,弹尽粮绝,除约2000人突围外,大部分被俘或牺牲;叶挺与国民党军队谈判时被扣押,项英、周子昆被杀害;皖南事变发生后,周恩来在《新华日报》上愤然写下了“千古奇冤,江南一叶;同室操戈,相煎何急?”的题词。
国民党恶意破坏抗日统一战线,盘踞在东白湖古镇上的蔡天行部蠢蠢欲动,小野的敢死队正在加剧对东白山根据地的大规模的扫荡,日军的间谍活动更是十分猖獗,对东白山的新四军进行了疯狂的暗杀行动。山雨欲来风满楼,黑云压城城欲摧,一时间,东白山上乌云密布,万马齐喑。
大队长吴贵法,政委楚天舒,参谋长李雅琪都闷闷不乐地坐在桌子旁,沉默不语。林中豹与何秀清忽然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何秀清开口就骂紫薇道院的道长法海是个大坏蛋,小野的指挥部就驻扎在那个道观里。楚天舒火了,像是吃了枪药,说话中带着浓浓的火药味,光骂有什么用,有本事就将它一窝端了。林中豹又说,蔡天行扬言要与新四军决裂,择日进攻东白山。楚天舒又吼了一声,狗日的,趁火打劫,没有一个是好东西!
吴贵法一直像块大石头一样沉默着,他一直在想一个问题,以前人们称红军独立团时,总是称赵团长的,后来改为新四军独立纵队,实际上也就是一个游击支队,人们又称为赵队长的。后来,赵天啸兄弟牺牲了,吴贵法下了山入了伙,担任了队长,人们又称为吴大队长的。可见,吴贵法的这张脸,也就是独立纵队的这张脸。这张脸从前是赵天啸的,现在是吴贵法的,但都是共产党领导的抗日队伍的。吴贵法暗自思忖,他可丢不起这张脸,决不能丢人现眼。
蓦然,吴贵法砰的一拳砸在桌子上,白杯子里的水都溅了一桌子。同时,他也吼了一声,打!众人面面相觑,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他的脸上,只见吴贵法铁青着脸,牙齿中发出异常响亮的声音。他刚才那一声咆哮,并不亚于林子里豹子的吼叫,天空中霹雳的炸响。不管是小野的鬼子,还是蔡天行的国军,他们胆敢侵犯东白山,他吴贵法就照单全收。吴贵法现在就像是东白山的山神,新四军独立纵队的定海神针,他的决心一下,所有人都热血沸腾起来,仿佛小野与蔡天行的身上都钻满了仇恨的子弹。
吴贵法接下来的吼声就像是土匪了,他咆哮如雷,如果有人再敢在老子面前放个屁,老子现在就打穿他的屁眼!如果有人胆敢走漏了风声,老子现在就一枪毙了他!所有的人再一次面面相觑,大家噤若寒蝉,没有人敢在吴大队长面前放屁,因而也没有人被打穿屁眼。当然,在场的都是赤胆忠心的好同志,没有谁会走漏半点儿风声,因而也不会有人被现场击毙。在众目睽睽之下,吴贵法扬长而去。
还是有人走漏了风声,世界上没有不通风的墙。传出情报的是蔡观止与风子,他们在一个极为隐蔽的山洞里藏有发报机,蔡观止在洞口放哨,风子在里面发报。对他们来说,这个山洞其实是个多功能洞,往日他们也曾将这里当作是野合的洞房。风子,洋子,还有清子,还有那几个被打死的日军女狙击手,她们都像樱花一样的美丽,如果她们待在自己的祖国,本来都应该是天使。但是,风子现在是一名疯狂的间谍,战争让她成了疯子。她也不再是美丽如雪灿烂如云的樱花,而是美艳中带着剧毒的罂粟花。
蔡观止的行为依然怪异,他在决定做不做一件犹豫不决的事情时,或者做出抉择六神无主时,就会捡块小石子朝空中一抛,落到他心念所及的地方,然后再做出决定。这样的决定,仿佛是天意,他已经别无选择了。这多少带有点宿命的味道。
蔡观止总是与风子在一起,神出鬼没,这让蔺曼卿如骨鲠喉,他们诡异的行踪,也就引起了她的关注。但是风子也不是一盏省油的灯,要摸清她的行踪并不那么容易。而且,她恶人先告状,已经多次到楚政委李参谋长那里告过蔺曼卿的状了,说身为副队长的她心胸狭隘,爱耍小心眼,动不动就怀疑她与蔡观止的正常同志关系,还对他们进行跟踪,明察暗访,限制他们的人身自由。过去,他们假扮夫妻,那纯粹是做地下工作的需要,现在却要给他们带上紧箍咒,那就不公平了,太不公平了!天下那么大,他们爱去哪儿就去哪儿,爱干什么就干什么,想哭就哭,想笑就笑,关你蔺曼卿屁事啊?如果再这样下去,还让他们以后怎么做人!
风子说的倒也是事实,蔺曼卿的确疑神疑鬼,还有意无意地捕风捉影过,暗中跟踪过。楚政委他们批评了之后,蔺曼卿感到压力很大,收敛了不少。这样一来,蔡观止与风子就更加有恃无恐了,真理似乎已经在他们的手里了,他们光明磊落,蔺曼卿倒是个心理阴暗不够阳光的人。蔺曼卿平时又特立独行,我行我素,不够合群,群众基础不够好。群众的眼睛总是雪亮的,看你一个干部的素质好不好,就要看你是否能与群众打成一片,口碑好不好。你看人家风子,不,是水倩,多么平易近人,逢人总带三分笑,一张嘴说起话来比抹了蜜糖还甜,有了好吃的也总是想着别人,人人见者有份。哪像你蔺曼卿,清高得像一片天上的孤云,怪异得又像是林间的一阵怪风。水至清则无鱼,你到底懂不懂?
蔺曼卿忽然又想起了那只受了伤的蝴蝶。处于心绪低谷中的她,觉得眼下的自己也像是一只折断了翅膀的蝴蝶,整个身子是那样的湿重,她不停地挣扎着,无论怎么努力都飞不起来。就算拼着命飞起来了,也感到浑身绵软无力,眼前又是一片迷茫,找不到飞行的方向。这时候,她又觉得自己这只蝴蝶,似乎已经化作了岩壁上的那只,或者是粘在黑色的蜘蛛网中动弹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