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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家有龙多少回》马得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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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本·死篇

寡妇李二娘被丈夫斩落了头的那日,万里之遥的十千木马,正往饮马镇来。身怀六甲的李二娘豁然头落,肉身泼了这一滩,头颅滚三滚,泪珠砸碎黄坯土。血淋淋落了地的头颅道:

真是个“离头不李身,离身不李头”。

错了错了,丈夫道,你应说“刘头不留身,刘身不留头”。

寡妇李二娘不姓李,活着的丈夫倒姓刘,正所谓丈夫手起金卯刀,落地无姓木子头。众人团团打转的脚步终是抵不住眼中的惊悸,个呀个地惶步窜逃。

帝王年时秦皇嬴政封了泰山后,往芝罘和成山去,一路行到这方涸泽荒地,烈阳之下,人乏马渴。始皇帝遂下马落在坡处歇脚,那脱困的坐骑拽了嘶鸣,竟拿后蹄刨出一股清泉,唤作饮马泉。这泉水愈涌愈甚,蚀了千年的沟壑竟割出一纵饮马河来。后世人们年年修筑堤坝,砌得瘦浪怏怏自退。随河水落涨,饮马镇的草木一岁一枯荣。

马后村的李二娃奉父命去河后村接新娘子行过饮马滩,滩泥薄了马蹄。上了河坝,这班娶亲的人马一路吹拉弹唱,随山路乍起乍伏。突然一队强人打马驰过,那污蹄踩碎淤泥半片。但见三四折处傍来老槐一株,马队倒伏的斜枝,好几簇,惊吓了新娘子胯下瘦马。李二娃拽直缰绳,却被倒拖一丈,歇在落马坡时已被蹄铁踏烂了脑壳。一朵红布,经了这番冲撞,扯出个推推荡荡,正盖了李二娃的这头血红。未曾过门的新娘子成了李家的寡妇,后来的日子跟了李二娃的名字,人们都唤她作寡妇李二娘,年深日久,反脱了原本的姓氏。寡妇李二娘过门的第二年,终日郁郁成疾的李二娃他爹,榨干了躯体,撒手归了枯壑。正值开春,李二娘葬完老人,收拾行装,渡过饮马河又回到河后村。

饮马镇的饮马河周边四个村落分布图,若坎卦形状:

李二娘她爹做的是木匠营生,自十八年前做劈了一件木工后,只得以打造棺木勉强度日。李二娘她爹,坐在院子里的大水缸沿儿上,啥事也不干,手上提溜个酒罐子,褂子耷拉下的衣袂歇在腿上。他远远瞅见李二娘走过戳破重枝叠叶的漏亮,捎来日色春光,一步紧挨一步,走到这条路头上。她接近时,满脸满头的汗湿,使原本的发色增了更重,将一个可人儿增添妩媚的风险。他的目光一截短了一截地,跟她走进院子。她搬把椅子,站上去,将洗过的衣服搭在晾衣绳上。

嫁出去的女儿。

泼出去的水,我晓得。

狗日的不得安生。

骂你自个儿呐。

前日里你干啥了?

隔了恁多个夜哪个还记得清。

就在滩口上。

滩口那么广,说的哪个?

过了河就进了村的滩口。

啥也没干呢。

是不是让哪个瞧见了?

那滩口整天价的有十好几个人嘞。

是不是让那刘家的儿子瞧见了?

我哪晓得哪个是刘家的儿子。

马前村的刘家。

不晓得。

邻家的王婆又说了门亲。

就我现在这般光景?

我可没听见人家一个不字。

莫不是你说的这个刘家?

肩挂了鞋子的那个,你定然晓得。

河对岸的翠色景致,染了柳条万根,也做红了千朵花开,暖透的天更是壅了水涨。李二娘坐上渡船往对岸去。那刘家的儿子,唤作刘焕明的,正带着傻子佝坐在渡船这头。李二娘乍看那肩上搭了布鞋的刘焕明,生就个俊皮囊,仪表堂堂,剑竖的双眉却是愁作一团。双目随了舟头,劈了两瓣走浪。刘焕明身旁的傻子,拽了焕明道,瞧那女人这般红。刘焕明回首望见李二娘,姿色动容,眉目撩人,花红的、蝶舞的岸上色彩劫掠了那身素衣,瞧得她飞红了桃花脸。李二娘低头寻思,被自己这双顾盼流转目,勘破了脚尖。待到对岸,踩塌了泥沙地,木然周转,人群里却再也寻不到那刘家的儿子。

你要是嫌这亲事屈了你,可以先去,然后逃,我不拦你。爹说。

怕是屈了他们,干啥要逃。李二娘说。

寡妇李二娘的再次出嫁,虽是消解了她爹的忧愁气,却也落了口实,为四邻嘲弄。嫁娶当夜,李二娘她爹灌了自身一个酩酊醉,听到道旁闲桌的三两青年张开腌臜嘴巴,顿时冒作三丈火,厮打两帮,幸被众人扯开,才不至酿成祸端。谁知那挨破了脸的青年竟是怒气未消,值了二更时分,埋伏在滩河岸口,在李二娘她爹回家途中掀翻了他的身子。李二娘她爹一做崴脚二做拐腿三做头脑昏沉,不慎跌进饮马河中,滔滔河水瞬时卷没了人。那青年看到闹出人命,呆立半晌,方慌张逃离。李二娘她爹被河水泡了一夜,竟然没死,冲到下游被人捞上来还打着呼噜。捞他上岸的人说,你这般精瘦的身子早该沉了底,幸是水势湍急,冲打了你到这浅滩。他说,这残损的身子,水势缓了也是沉不了底。待这湿淋淋的老儿辗转到了家时,才听到消息,新婚当晚,李二娘便放火烧了仓房逃婚远走。

李二娘瞧见自个的脚尖,被伴娘嘻嘻笑着带了方向,一步勾作三步,走到新房里。李二娘坐在卧榻之上,听屋外酒方数巡。直至夜深人静,鸡唱三声,忽听见院子里脚声阵阵,却是闻不得人声,火光明灭,想是福祸难定。李二娘忽然摘了红做的盖头,想要开门去看,不曾想有人撞破了门板,闯进门来的是那日滩口的傻子。这傻子着了一身红做的新郎衣物,酒醺了人脸,顿是透红的肤色。这傻子昏昏沉沉步上脚来,只是立脚不定,扑地一倒,李二娘慌忙走近了两步,扶了他到床榻坐下。灯烛遭了门风,烛火难定,绕晖三匝。借了这黄花火光,李二娘瞅见对方的清晰模样方才忆起滩口的漂亮人儿,立时跳起。

你这傻子,来这做啥?

我做的是新郎。

我的新郎是刘焕明。

我便是刘焕明。

你才不是。

我爹说,我便是刘焕明。

你莫诳我,刘焕明我见过,你不是肩挂了鞋子那个。

我便是肩挂了鞋子的这个。

不不不,那天不是你挂的鞋子。

这鞋子是我的,我天天挂了它,只是坐了渡船的日子,我不欢喜湿鞋子,它现今已不是湿的了。

你兄弟叫作啥?

我兄弟叫作刘焕亮。

你个傻子,我才不跟你成婚。

我爹说了,我们已经成了婚。

我要找的是刘焕明,你骗了我。

我爹说了,跟你成婚的便是刘焕明。

你个傻子,你不是刘焕明。

你才是傻子。

我确是个傻子。

这傻子刘焕明分明不傻。

傻子刘焕明摸出手脚,推了李二娘倒在帷帐里。李二娘拼尽气力把他往外搡,却反弹自个儿更靠了墙,又生生被他压了身。李二娘的心房乱怦怦跳,拿手臂托出空当说,我先去灭了灯。但是窗子里切切割来的片片风,熄了灯火。李二娘气喘难歇,衣裳未脱的刘焕明,虽没有动手动脚,却也盘死了她的小腿和大股。这一夜他什么也没做,只是拥了她呼呼睡下。他这黑漫漫的脸子,血腥腥的酒气熏得她昏死过去。待到鸡叫三更,再叫五更,她才悠悠醒转,傻子仍做着先前的横贯样子。她斜杵的半个身子定然是酥麻不觉。但有狭长的月色光秃秃地投在桌角一处,又搭了根条椅。李二娘拨开刘焕明的身子,走到门边,直撞门皮,哐哐两响却是打不开,再往内斜斜撅了门板时,便看到一条锁链在门外反锁了。李二娘到了窗边坐下,闷闷地喝过酒,搬了椅子定定地砸开漏出一线空间的两扇明暗窗。那傻子仍做着齁齁睡熟的蠢人。李二娘蹬上椅桌,倾身一攀,用力跳下,落得滚尘土面。这都在柳条梧桐叶下,光影掩映间,却突然听见院子东南角人嘶犬吠,探头望去,只见火光冲了天,夜色难为盖,即时淹没添了鱼肚白色的东面日出。李二娘趁这众人乱作一团,翻墙跳脱,潜进黎明的光色里。

沿了饮马河岸,盖为雾气所蒙,朝阳唾而不漏光。东边路、西边路、南边路,路径歧出八九支。回首尽是,买进的风儿太撒野,搅了河面,齿齿的鳞甲、累累的堆积。李二娘体会这寒气冰身,思想昨夜委屈,堪似黄花瘦的伤心人、泪涟涟的雏儿;行一步,情恸无数,兀的不愁杀人也么哥。李二娘奔东又走西,寻不见藏身的处所,一味哭上柳梢头,恨不能当下掘个坑埋了自个。李二娘逢人便躲,折身就走,奔跑半个时辰,便花瞎了眼睛,瞅不见眼前事物。只得摸上草木林树,走了一程,绊脚倒在一家庭院里。你道这是哪家?不曾想脚下一绊,竟跌出一个断肠的铁石人儿。

刘海天闻到夜的湿水味道,忆起多年前明暗交合间的那场大火。日上一竿,破夜的大火才被浇灭。刘海天坐在残垣横壁上,望那烧着的爆响,毕毕剥剥,和抖弯的几柱青烟。整个豁了口的院落勾来一千冷气,灌湿百尺余热。这烧来的豁口,一气儿蹿了几十众人来,只是一撇,带出挨了墙的拥拥落落。面皮里压不住的笑、佯作怒骂的响,一截一截刮来。刘海天正要寻拿放火人,刘焕明突然哽哽咽咽地一路哭来,直到刘海天眼前,哀哀恸哭。刘海天喝止刘焕明,却问不出明细。刘焕明头发尽散,满面乌黑,一身的尿臊气,啼哭的间歇又拖地翻滚了身子,滚到北滚到南,滚出污七污八的破烂衣裳。刘焕明他娘手捻了佛珠,口中诵来佛号念。出了声的,老天保佑。走近了刘海天道:

那寡妇李二娘半夜的时候背着焕明逃了。

锁链那般硬,怎能逃得掉,刘海天道。

想是跳了窗逃的。刘焕明他娘道。

想来这火也是她放的,一人道,趁乱逃了去。

刘焕明他娘又是一阵诵佛之声。

别念了,整日价地叨叨叨,不见半点闲心,等我死了好给我超度不是?

刘焕明他娘住了嘴,拨开众人,转身走了。远到另一头时,一阵偏风又将她的诵经呢喃声响噼噼啪啪传来。

刘海天唤了刘焕亮命他骑马去追。

到哪儿追得?

逃去了哪儿便去哪儿追。

可她会逃去哪儿?

现今的女人都是疯的,没一个不是望城镇里头扎的,刘海天长叹一声,上个狗屁学堂。

李二娘可不曾上学堂。

哪个狗日的插嘴?

一簇人儿各自走散。

被夜晚泡坏的村子刚现出黎明的样子,一阵乌云气象。高风吹下,拂过众人脸,劈开刘家两扇大木门,摇晃晃。先是从门内出来一人,又并肩出了三人,接着出门的又是一个人,暴然之下,再涌了十数人奔出,最后踏出的是一匹枣红高马。纵身马上的刘焕亮,像是跨了百匹骏马,冲出一道缝,同了尘埃迷雾,如脱笼之鹄,望饮马镇上,望四顾苍茫的田野里冒风奔驰。

刘海天由兜里摸出块怀表,看了一眼,再望了日上三竿,又放回去。他尽把袖口撸上,一步一趋地走在巷道里,脚印撒了一路。在泥水淤积的地方,刘海天沿河看到马蹄印爬上坡,并跟着弯道伸进前面河后村的林子里。他偏了蹄印,沿着一带黄泥矮墙走,过了一会儿,在泥墙渐高的方向,在明媚的阳光下,浮现出一座光秃秃的四四方方的破败院落。兀自立出的屋子里空无一人。越是近了房屋越是感到加深的黑暗和潮湿。刘海天翻身进了院落,房门锁着,他走上石磨等了半个时辰被犬吠唤醒。醒来绕了院子三匝,刘海天把脸俯向水面掬水喝,倒影将他的脸弄碎了,同样碎掉的还有李二娘她爹的脸。零零碎碎凑得还原了脸,刘海天翻身坐上水缸的缸沿,看到一个湿淋淋的李二娘她爹一瘸一拐地蹲到磨上去。

它遮不住你那杆枪。李二娘她爹开了口。

是我先问了你,你那木头刺破了你的褂子。

你是说这个吗?李二娘她爹晃了晃手。

你莫动,刘海天说,你莫再动。

你的褂子,它太小,遮不住你那杆老猎枪。

你这湿淋淋的身子,莫不是灌了一身湿淋淋的酒,这真是个好处置。

夜里被人栽了桩好事。

是吗,我这夜里也被人栽了桩好事。

我瞧见刘焕亮那崽子骑了马过河。

那崽子真不懂事。

你错怪他了,他问了我个早。

你倒说说,我有没有错怪了你。

我早说过,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

昨夜的那等事与你不相干的了?

实不相干。

我定会抓了她回来。

抓回来任你处置。

任我处置?

任你处置。

这话倒错怪了,处置她的是宗族规法,不是我刘海天。

刘海天忒有兴致,灿灿的笑遮住面,捧了手做的水瓢,转向水缸,拨开水缸里的秋叶。水面映了天,团团硙硙皱了天。水底的气泡冒了出来。刘海天说,你这缸里还养了鱼。说完,一尾红鲤鱼再次吐了泡到水面爆开。刘海天喝完水,弓身捡了一块块石头对李二娘她爹说,这石头啊,会说话,你听—刘海天拿了石头一声声丢进水缸里,李二娘她爹听到了石头说,咕咚、咕咚、咕咚。刘海天突然高举大石头砸了缸。那庞大的缸,轰然,全碎了片,水也一下全豁出来。更豁出了活人出来,你猜得没错,李二娘从这碎缸漫水里浴出来,并呼了一大口气。她这湿衣服虽然瞒了整个身儿的体态,等泄了洪,倒凸了个玲珑身子。李二娘湿淋淋地对了她湿淋淋的爹说:

还真是个泼出去的水。

刘焕亮直追了几个时辰,东张西望,瞧到的全是空处,没遇见一个人。拨转马头,回到来路。没料到,远隔几里之外,已望见李二娘被吊在梧桐树下。刘焕亮早被雾气濡湿了脸,鞭马快奔,直奔到自家院落的,这树下。落鞍下马,径直来到刘海天身前,哪里拦得下。刘海天早攀下柳条,往她双腿上鞭打,一连打折柳条十数枝。李二娘并不惨叫。缠作一缕的麻绳团团绕了几绕,硬生生捆绑了李二娘,腹背并作的腰肢左突右扭,也是挣不脱身。李二娘眼瞪了刘海天说,爹啊,你可知女儿遭受的苦楚。说罢,泪如泉涌。痴痴傻傻的刘焕明,一惊一乍,载哭载滚,口里嚷道,要抱了女人睡觉。刘海天一巴掌掴了去,说,过些日子再给你。刘焕明呜呜捂了脸望望闭眼诵念的娘亲,一个趔趄,闷倒在地。刘焕明醒来忘了先前的疼痛,抓了李二娘又是要抱了女人睡觉。刘海天拖了他到房里,又拿了斧头砍倒另一株抱圆的梧桐,再拔去了尖刺,刮平了,削滑了,粗粗糙糙做出一截圆木,抛到床上撂给他。刘焕明搂了圆木,这才呼呼大睡。刘海天看天已暮了,月儿也上了皎洁,将缚着的李二娘,掼进西面一个没窗没亮的柴房里。

有关李二娘的身体,刘焕亮是从黑夜里知晓的。当夜的刘焕亮难以入睡,李二娘望他的最后一眼扎漏了他的心,更扎沸了他的血。李二娘的目光灼烧了他的身体。夜半时,李二娘白日里的声声叹息,折磨着刘焕亮,声声叹进身体里。他醒来后才晓得那些煎熬的睡不着已是睡梦。刘焕亮再次陷进难以入睡的泥沼,他听到李二娘哭闹、甚至是笑声,眼睁睁看着李二娘脱了那件难以蔽体、血迹斑斑的破衣烂裳,赤条条压上身来。半宿纠缠过后,刘焕亮从梦中惊醒,满身的汗水已经湿透了被褥。窗外月到风儿迟,腾光晃来竹外的一枝影。刘焕亮披了衣裳出门。夜深人静,星斗涨满了天。刘焕亮趁这夜色,穿过庭院,到来另一头的柴房前。刘焕亮拽上双眼,侧耳倾身,透过柴门的缝隙凑身看进去。屋内的景象惊得刘焕亮一身冷湿:一盏灯笼倒地旁,映黄了那股难觅的气息;那喘息难定的声响,颤颤儿地一声声放大。刘焕亮心中焦躁,生出悲切,欲要转身逃跑,却是半些儿也动不得。刘焕亮慌了,瞧见李二娘昂着脸,好似魂不附体两眼死肚白,盯了门外的刘焕亮。刘焕亮啊呀一声,一跤跌倒,再跤跳身,回首顿生寒颤,脚不点地地逃回榻上,蒙上汗湿的被褥,松懈不了身子。他至死都难以忘记压上李二娘的另外一张(薄纸样的)身体,另外一张脸。

痴傻的刘焕明却疯了。

至此之后,刘焕明日日抱了木头睡觉。忽一夜,三更过后五更未起,刘焕明剌剌地响了哀嚎,大如牛吼,惊落星辰犬吠。第二天清晨,刘焕明他娘七八喊声唤他不醒,掀开被褥,但见刘焕明胯下血染了棉被,刘焕明他娘惊失了血色,昏厥倒地。原来刘焕明夜里日劈了那块圆木,蠕虫一般的阴茎上,精液搅合了血肉,早已干结,散着死鱼般的腥臊臭气。待她醒来看见污秽之物,才急急慌慌,招医生过来,却已是晚了。医生的后一口气叹在前一口气上,最后叹在离开的晨光里。歇了不少时日,醒转的刘焕明睁开眼无端地嘻嘻笑咧嘴,说,日死你个小蹄子。刘焕明他娘厉声地呵斥。刘焕明又是嘻嘻笑了一截,说,日死你个小蹄子。刘焕亮望见他爹脸上,抽抽搐搐,染成赭绛颜色。再一日的傍晚,刘焕明的身体刚得了康复,甚至比过往的那些儿还矫健。但刘焕明也就此捣烂了他那根阴茎。有风,有鸟,有花,有蜜蜂,还有那转圈的蝶蛾子,刘焕明说。莫再叨咕叨了。刘焕明他娘竭力压了自己的手,不让它们抖动。刘焕亮进来时,尽力避免碰到刘海天的任何地方。

有蝶蛾子,那粉色的蝶蛾子,一二三四五—

别再数了。

他想数就让他数吧。

一二三四五,上山打老虎。

啥时候将她放了绑子,焕明这时候正要人照顾。

放了绑子?再跑咋整?

你就不怕他爹找上来。

他也得有那个力气。

干下这等伤天害理的事儿,你就不怕神明惩罚吗?

这就伤天害理了?那这天也太好伤了,这天不要也罢。

焕明不会凭白去弄劈那木头,俗话都说是,有样学样,有个哪样的格老子就有哪样的孽儿子。

儿子再孽障也是你生的,这桌上的孽儿子哪个不是你亲生的?

刘焕明他娘,似怨似怒,推开方桌,离了身子。刘焕明扒拉两口菜,吹灭灯火,说,日死你个小蹄子。直喊个不止,一遍复一遍。每一遍刘焕明的身子便拱一次。刘海天掀桌离开。刘焕明滚一滚,哇地哭了,碗碟的碎片扎出血口子。

刘焕明疯了。

李二娘的第二次逃脱,没人晓得是哪个时候。突然下的一场雨,淋湿了昨夜。雨滴儿吞并了泪珠儿,更添了一声声凄惨。李二娘破了夜,带了湿淋淋的身到一个蒙蒙亮的清晨;退一步是昨夜,进一步是黎明。这是个鸡犬不鸣白昼天,不见霞光清凉晨。游过饮马河,有一日没一日地,穿过高粱田,李二娘被高粱叶刀破了脸颊,血丝儿疼。李二娘一路寻上山后的杨树林,吸了一口带有草味儿的湿湿的空气,攒够了树叶,铺了半尺厚的一层,躺下便睡。黎明的露珠并作的潮气冻不醒她,直至马蹄声踏来,李二娘,急急慌慌,这才翻身跳起。刹那,那人马驮来一柱柱坠下的光芒飞驰,光色边沿烧着的树叶,嗤嗤响。

太行山区有一处月光岭,神话年时,天斧砍出一绺河后,劈山作两瓣,一瓣在西,唤作山西,一瓣在东,唤作山东。山东地界的这瓣月光岭,岭上的悬崖天险,唤作一险天,后世错叫了谐音,叫作一线天;也许是这岭上斧劈得崖边割天,原本唤作一线天,这等事没人做考据。一线天上有伙强人拉帮起杆,做了匪。岭上的两个匪徒,一个叫做杨坚,一个叫做王贵,因是私差下山,打马回山路上,遇到坡下这片杨树林,正是黎明时节,这人马驮来一柱柱坠下的光芒飞驰,风一吹,漫天碎光扑地飞。他两个兜兜转转半个时辰,望见一枝树上簌簌落下枯茎败叶,又霍然掉下一人来。原来李二娘听到蹄声先是躲到树上去了。见李二娘生得明眸皓齿,秋波探媚,好不动人,他们顿起邪念,掠劫李二娘横在马背上。走不上十来步,王贵说,何不在这个地方完事罢了?杨坚说,这大道边上,恐是人烟不稀。王贵说,要是被大驾杆晓得,定然饶不过。杨坚说,除非你嘴上漏了缝,我晓得前面一处僻静地方,方便行事。王贵说,大驾杆—杨坚断然说,莫再叫了,大驾杆,大驾杆,也不过是个叫做驼龙的独眼儿。大路飞尘,马背颠荡;李二娘脸色发白,口齿若舆。行不到三五里,遇到一口水井,李二娘说,颠得头昏,想要喝口水。杨坚说,没得水喝。李二娘说,颠得这般长久的里程,早吐空了肚子,再没水喝,怕是脱水死了。杨坚说,哪来这么多废话。王贵说,死的人可不好侍弄。杨坚沉吟半晌,下马说,是老子口渴得紧,便宜了这小娘们。杨坚嘱咐王贵看紧李二娘,转身去附近村子寻水桶。当时李二娘蹲在左边,王贵立在右边的井口沿儿,李二娘不动弹。王贵转圈转三转,又来到李二娘右边。李二娘的双眼直直地勾他,王贵奔来一脚踢中李二娘,李二娘闷无声响,转头向右,王贵再转到右边,又来一脚掀开,李二娘叫一声,下去。以肩膀掀上他腿,把王贵头在下,脚在上,直撺进井里。不,不,不,你想错了,不是这般。当时李二娘蹲在左边,王贵立在右边的井沿儿,李二娘不动弹。王贵又来到李二娘右边,李二娘的双眼直直地勾他,王贵奔来一脚踢中李二娘,李二娘躲到这王贵先前的位置。王贵近身一步,又掀来一脚,踢个空。李二娘一个跳跃直翻进井里。王贵吃一惊,一个啊呀,二个不好。杨坚回来,骂一番,咒一番,走过去,转过来,命王贵拿麻绳缒了自己下井,李二娘昏昏懵懵的,气息奄奄,知觉已失了。杨坚系绳于李二娘一身,使王贵拉她上去。王贵又缒下麻绳,贯满力气,正全神拉杨坚上来。李二娘突地醒转,环抱王贵双脚,把王贵头在下,脚在上,直撺进井里。

料不到刘焕亮竟寻到这儿来。自从撞到了那夜,刘焕亮情欲牵连,日积的皮肉消瘦,塌目坎陷,早有自个的心思。刘焕亮故意拨转马头,背离饮马镇的方向去追。几个昼夜,刘焕亮在大路上,左边突突突不出,右边挡挡挡回来,懒懒惰惰地走,不知走到哪一处,落在这个大的光秃秃的地界。不曾想,竟睁眼瞧见李二娘。刘焕亮一个惊吓,跌下马来。李二娘坐在井沿边,头发都散了,淋淋漓漓一身水。

那两匹马是哪个的?

驼龙的。

驼龙是哪个?

驼龙不是哪个。

你怎的就不逃了?

我一直在逃。

你坐在地上怎能叫逃?

脚底磨穿了鞋,我将鞋儿挂肩上,坐这口儿歇会儿。

你肩上没挂鞋。

是啊,鞋儿都挂了你肩上了。

刘焕亮晓得她在揶揄他。

那是因了我兄弟玩水弄湿了鞋,我只替他挂了半日。

现今你解释了它,又做啥用?

你怎么全弄湿了身子?

这个跟你有哪个干系,李二娘又说,你不是来抓我的吗,怎不赶紧捆了我去。

你走吧。

你欢喜我?

你若再不走,我就要捆了你回了。

你说啊,你说欢喜我我便逃了走,你干啥不说?

我—我—我真个要捆了你了。

你捆啊,你过来捆啊,就这么一丈远,你到底捆是不捆?你个瓜?,李二娘怔住一个歇口,忽然口里丢出一叹气,站起身,走近他一步,又一步,说,你捆了我去吧,你千里迢迢跑来不就是要捆了我回去吗?

马前村一个破落人,人唤豁牙子的,专司窥探隐私,回回潜在墙头、树梢,再当街炫耀,三分实的、七分虚的,真是嘴头子胡诌,诳了真,也遭过一些打,全没深重,村人拿他逗趣玩乐,没个怜的。据豁牙子说跟上次一个熊样,李二娘又被锁进柴房。刘海天换了新锁,又搬来条条木板,一层摞一层,钉死了门窗。除去一日三餐到洞口,那柴房没一线光明。日子一天天过,到了秋叶落,天气又寒,人丁凋零,夏日的繁茂景象,如今冷冷荒废下来,正是云去风逝、凄凉满目象。刘海天本性难移,在一个月光明亮夜,生生硬拆了条木,掇开门扇,打亮一盏朱色灯,红汪汪一团亮里,李二娘胀大了肚子,怀个孽种。这事自生诽谤,言道无神,经了豁牙子的口,更是瞒不住,都道李二娘肚里是哪个的孽种。刘海天拣个肥日子,于树下落下一条软麻绳,捉准李二娘,缠绕一番,做成圈套,将她绳穿索绑地捆住,高吊树头,抽枝鞭打。刘海天手下越是严厉,李二娘越是口严,全做进的气,哼都没哼一口出的气。事关宗族,不能毁钩绳、弃规矩。伦理无乖,规矩世守。尊祖、敬宗、睦族、祭礼、阃行之道,不能任性为之,皆承乡党。刘海天不得已,因此恭请族内尊老,择日问决李二娘。

是夜落罢四更鼓,刘焕亮掀开被窝,裹个衣裳,就在门边伏着。只听呀地门开,钩月的大光亮掉进来,刘焕亮踅足踩了亮到来,敲碎锁头,挨着这个门响,进去柴房,要放了李二娘绑子。

解了它做啥?

他们就要处死了你。

我死了,不正趁了你的心吗?

我几时害你死过?

是我自个害了自个,不关你事儿。既是都抓了我回来,为啥又要放我?

抓了你只因我是儿子,放了你,今后我便做自个儿了。

你欢喜我?

这话你说过了。

你怕了?

我只想问你是哪个放了你的绑子?

这不正是你放了绑子吗?

上次的绑子是哪个放的?是不是你爹?

不,是你的—

我爹?

不,是你娘。你只是要问这个?你就不想问我肚里的种是哪个的?

反正不是我的。

你早就晓得,早晓得是哪个,我日日见了你趴在门外偷看。你怎生就不进来,像你爹那样进来,像你爹那样压过来。

别再磨蹭了。

你怕了?

这话你又是说过了。

我恨你,我不走,就是死我也要跟你一起死,就是死也要死在你的名义下。

看在肚里的娃面上,你快走吧。

我才不想要这孽种,我恨他,恨你一样恨他。

没人晓得刘焕亮最终说的啥,李二娘眼泪若断线之珠,里外换上刘焕亮取来的干净衣裳,踩上他的肩,翻墙跌进黑夜里。李二娘的第三次逃脱,好似一片声的炸锣响,好似三五匹马闯来,缠缠绕绕,盘桓在村子上空三日三夜没歇。刘焕亮也公然违逆刘海天,誓言不再追那李二娘。

李二娘踉踉跄跄奔了一夜,天将晓明才到饮马镇,直肠肠地穿过饮马镇,绕过省城,一路向北,望饮马镇外的新世界去。

清晨的阳光把这天从东头涂亮了西头,小径抻过去,拍散两边的荒草,李二娘一脚绊一脚地腆着肚子走,到人迹罕至处,这支小径突然断去,全被青色笼统一蒙。有人拿刀劈过了枯枝败叶,在被人开辟的新路上,她一天加一天地走,气喘的声响在枝叶间回荡。不知过了多少日月,她翻过一座又一座山,落在一大块平原上,是一霎的荒烟蔓草,忽然迎面撞来一座郁郁苍苍的杂木林子。越往深处,花木越是葱茏。许多蔓草牵引一带,隐约透出烟霞一般的草木之气。呼为风,灌满了李二娘的衣裳;呵为露,趟湿了李二娘的手脚。后来转了一个弯,霍然来到林子边沿,又是大平原一块,杂鸟乱鸣乱飞,竟然阴气森森,旌旗律律。李二娘以为自己眼花,揉一揉眼皮,只见一队一队的木马,一溜儿一溜儿的,蜿蜿蜒蜒地,从北往南行军走,通衢广陌,纵横驰骋,惟意所往。这十千木马,仰着马头,翻腾四蹄,气象虽然庄严,却带有阴森肃杀的模样,意欲踏平李二娘身处的这片林子。半空里,哗喇喇一个霹雳,狂风陡起,阴云四方。十千木马合着六十四卦,乾奇坤偶,爻爻布列,如猛虎下山。动而合之,变幻万端,演化出七色来,便是寅卯青、申酉白、巳午赤、未黄赤、辰黄青、丑黄白、戌黄黑。像是斑斓大虎一般,吟啸之声不绝于耳。大风刮剌剌去往东边,十千木马,赫赫明明,一列又一列地回到先前的队形。斜斜的阳光蹴起烟尘,渐成雾霭,再生阴云。真是个木马烈烈,所向披靡,草木皆兵也。李二娘偷偷远望这样的情形,悸动不安,顾不得思考,转身奔逃,一路跑一路疼,跑丢了绣花鞋,脚丫子血淋淋。十千木马将要袭来饮马镇的谣言,一路两边地撒着欢儿来。都要死光喽,人们喧嚣辚辚。

李二娘见天色暮了,游过饮马河,回到家里。李二娘她爹将夜色关在门外,点了灯。他们的脸得到了灯光,亮起来。屋内的光亮,从门缝里敲出去一根棍子。爹,你怎的多出根手指,李二娘说。泡了水的手发出芽来,成了个六指儿,李二娘她爹说。你为啥将我嫁给那傻子,李二娘说。你跑了就莫再回来了,李二娘她爹说。本没想回来,可没了路走,我看到了成群的木马兵害怕,就回来了,李二娘说。李二娘她爹大惊,随手结草卜卦,得晋卦(坤下离上)。广而表之,晋,乃敲响战鼓之卦。纵而言之,晋,胶车木马,不利远贾。出门为患,安止得全。互坎为胶,坤为车,故曰胶车。坤为马,坎艮皆为木,故曰木马。胶车不坚,木马不动,故不利远贾。至此却得了不能出门之卦。现在木马烈烈,草木皆兵,竟成真实,实为变数,这则卦是颠倒现实,不可揣测之异象。该来的终究会来,李二娘她爹长叹一声。这可咋整?李二娘她爹又说。你为啥将我嫁给那傻子,李二娘说。河水的哗哗声和风吹树枝的呜呜声传来。孩子们闹得正凶。

十八年前李二娘她爹做劈的那件木工是刘海天的一把椅子。本是极稀松的一件,却被李二娘她爹做劈了。那日正怀了刘焕明的刘海天媳妇坐上椅子,一个撑不住,散了架,摔坏了胎儿早产。幸是保全了大人,刘焕明却生就这般痴呆模样。刘海天因此砍断了李二娘她爹的双手。

啊呀,原来这双断手是刘海天砍断的。李二娘说。

也不是,李二娘她爹说。

撞门声如刀子般刺进来,一伙人掀破了门板,锵锵嚷嚷。为首的刘海天踹倒李二娘她爹,命人乱绑了李二娘抬走。李二娘惊得口舌打结,吐不出半个字。李二娘她爹蜷着身子,瞧见豁牙子闪闪躲躲地奔到东跑到西,一个气闷,昏死过去。李二娘她爹被夜露凉醒,瞧瞧繁星点缀。人已都走了,李二娘她爹大喊一声,狗日的豁牙子。呆睁两眼,再次昏死过去。

是日,天晴日朗。广大空地,横陈纵列九九八十一方桌,八九七十二条椅,桌椅形式是四四方方不漏一缝。中央掘出丈长,丈宽,又丈深的天坑,坑底布有九九刀阵,刀尖向上,有疏有密,胡乱编排,又着暄土疏疏地埋盖了刀口儿刀头儿。刘海天远远地拥来族长,带领族内宗亲一齐来到,村上的异姓人也都簇在外围。多出的九张方桌,三三并乘,是个更大的方桌,正中一个石香炉焚烧三炷香,供奉各色瓜果。族长盥手上香,恭拜先祖,大家也都拜过。族长命人摘柳条,抽打空中,一抽神明不言,二抽妖鬼难驱,三抽人人自身。抽毕,盈虚推步,计算三九。族长年老体衰,捉字逮句:秋寒薄日,薜萝藏虺;尺寸昼夜,乍长乍短。昔浩汗青苗,今成天塍稼穑,雁驻稻粱。杵捣破千石,储作秋冬计。昊天庇佑,堪如今,对举觞。当思答报恩佑,讫天拜谢。族长言毕,声嘶力竭,再言,凡我族者,若不孝子孙玷宗辱祖者,必公同告庙出族,以白家风。然系万不得已之事,即使命限大晦,须郑重,慎经率。条开各后者,乃是。大不孝者,出。大不悌者,出。为盗贼者,出。为奴仆者,出。为优伶者,出。为皂录者,出。妻女淫乱不制者,出。盗卖祭产者,出。盗卖荫树坟石者,出。语毕,族长回身坐下,主簿端坐在侧,案前摆着纸砚炭墨,签筒一个,大红朱笔一支。背后擂鼓三响,刘海天命人带来李二娘,解开绳索。李二娘挣着血迹缠身的体魄,高昂头颅。你这话可当的真吗?主簿说。句句属实,李二娘说完,泫然流涕。主簿勾眼问族长,族长翻白眼儿抬高手。但见二人架来刘焕亮到天坑边沿。众人张着嘴,勾着眼。刘焕亮褪衣脱鞋,面皮抖几抖,赤身跳进天坑。昏气翻腾的黄尘雾埃埋了人体。刘焕亮出坑时,毫发无伤。刘焕亮头也不回,劈开一条人缝,恨恨离去。至此,跳天坑、下刀山的血祭已证明刘焕亮的清白。你还有啥话说?主簿问。天网恢恢,举头神明,李二娘说。说罢,引颈受戮。且慢,只听众人里走出一人。你猜是谁?这人年迈有度,是村里一个穷户子,叫作刘伯的。他手持一个大碗口,说,吃了这碗水再走不迟,免去黄泉路上口渴。李二娘喝罢清水,摔碎碗,眼口噙泪。刘海天斥之。刘焕明癫癫狂狂,扑的一刀,斩落了空气。刘海天面色愠怒,大呼“木头”,刘焕明听了,无根的胯下一颤,校准了皎白的后颈,手起刀儿落。正如原始所言,寡妇李二娘被丈夫斩落了头。那日,万里之遥的十千木马,正往饮马镇来。身怀六甲的李二娘豁然头已落,肉身泼了这一滩,头颅滚三滚,泪珠砸碎黄坯土;血淋淋落了地的头颅道:真是个“离头不李身,离身不李头”。错了错了,刘海天道,你应说“刘头不留身,刘身不留头”。错了错了,刘焕亮学话刘海天道,你应说“刘头不留身,刘身不留头”。寡妇李二娘不姓李,活着的丈夫倒姓刘,正所谓丈夫手起金卯刀,落地无姓木子头。胆壮的两人拔了天坑的刀山,匆匆埋了李二娘的尸身在天坑。众人团团打转的脚步终是抵不住望入眼中的惊悸,个呀个地惶步窜逃。而十千木马将要袭来饮马镇的谣言,却还在路上。正所谓,人死为鬼,马死为木。木马者,汲古作秣;得全者,汲古作不危。

刘海天家大门紧闭,门根两角各称有二两朱砂。门框上写有“落红”二字的残损春联飘落于地。一阵风来,把墙根栽种的牡丹花,飘飘荡荡,吹下整个红来,满地满脚满月皆做了红。刘焕亮翻墙而出,踩了满脚红,一头闷,一头奔,奔到天坑边沿,枝条繁杂,脚印横横斜斜狼藉一地。他找了几处软脚地方,掘出沟壕,刨出几方暄土才见坑底,扒出李二娘的无头尸身,软软地搁在树下倚着。又转身收拾新土,填埋撂进,细细铺做先前的样子。他扛着尸身走在光秃秃的河岸旁,将随意的石块踢进河水里。离开马前村,到了河后村。拐过一道弯,他沿墙走进破落的院子,双门打开,月光敞亮来。屋内的黑暗过于用力了,瞧不见轮廓。刘焕亮放下尸身,拣块空地躺下,一着地儿便合眼长眠。等来人进屋绊了一跤,点灯四望,火烛照明烈货,李二娘她爹顾不上惊吓,忙忙抱了尸身在床,更多嚎哭。哭声渐强时,李二娘她爹迷迷蒙蒙忆起,李二娘十岁那年,饮马镇来了个跛脚方士,晓得些命数,正撞上李二娘玩花耍水,涎着脸吃了李二娘家三天食,对李二娘她爹说,天为鬼,云为魂,地为腐败万物身,得木为灵。第四天为李二娘占下五言四句,飘然远走,那谶言是:

离头不李身,

离身不李头。

刀砍没福人,

焚作一缕烟。

李二娘她爹,当时懵懂不明,现今却猜出个八九分。李二娘她爹却不晓得,那剩下的一二分才是李二娘的真实命数,这乃后话。

刘焕亮睡得醉了,被哭声惊到,醺醺醒来,道:

我扒拉半夜,也没找到头,只能掀了这个来藏给你。你拣些时日,打副棺材,再寻个地界好生葬了吧。

李二娘她爹为李二娘换了身洗净的衣裳,对着无头尸身说话。黄澄澄的刘焕亮在一旁侍立。李二娘她爹声嘶喑哑,状若枯槁。

刘焕亮说:

你说啥?

李二娘她爹不理,对李二娘叙述由来。

李二娘她爹早年雁荡四方。在山西地方曾为一方团长做棺木。棺木为病恹恹的太爷作冲喜用。那棺木的材质,是少见的金丝楠木,做好后李二娘她爹忍不住私藏了两块角料。团长有一夫人,姿容端庄,丹雘显布,是个极文雅的人。为棺木上漆的那夜,正撞见夫人腹鼓来探,李二娘她爹喝了酒,邪欲缠绵,昏昏聩聩,竟然醉倒,胡乱纠缠夫人的身。直到被守门兵士踹翻了几个儿,才罢休。第二天,李二娘她爹惴惴不安,却也是一日无事。到个月钩夜,夫人产下一婴,李二娘她爹被人带到产房。团长屏去左右,当了李二娘她爹面一枪命中夫人心门,殷血慑人。团长的面色停顿了较长的时间不改,说,被他人碰过,便不是了我的女人。李二娘她爹缩作一团。团长问他,你是哪个手碰的?李二娘她爹说,左个,不不不,是右个。团长说,左个还是右个?李二娘她爹说,都不是。说毕倒地不醒,手脚身躯入了梦。醒来已被人砍断双手,抛弃荒野。李二娘她爹的牙齿咬了唇,扯一个缝的条布,绑扎了伤,这伤上的鲜艳,使这广大四野丢失了色彩。这越是没了色彩的天地,越是成了色彩的一部分。当夜李二娘她爹偷了个婴孩远逃异乡,落脚饮马镇。那婴孩便是李二娘,没人晓得李二娘是李二娘她爹的女儿还是团长的女儿。只晓得团长他爹,现如今仍养着天年。李二娘她爹打的那副棺木,却盛殓了夫人的不洁身。那团长名唤张钫,民国年时,向袁氏总统荐举刘镇华做了镇嵩军总司令。

我这双断手不是刘海天砍断的,刘海天砍断的只是双木制的假手,而现今这双泡了水的楠木却又长了六指儿。

李二娘死后,刘焕亮请来族长主持,主簿点墨,与刘海天裁家割地。刘焕亮三拜九叩于庭内,礼貌割袍,恩施乃绝。后小桌排宴,权作散场,这才勉力攒得三分田产。由此,刘焕亮已不似先前的单薄时候,一人在家闲暇,过亨通日子。

次年的年头,被饥荒做了推延,迟迟未到。自大江以北,战祸不断,连连荒寒,更见迭迭浸淫的霏雨、逐逐覆盖的飞蝗,稼禾伤死,正是撞了凶荒之年。着是五谷大贵,横野漂尸,骨血分离。饥馑时日长了,树皮草根吃光,尽是鸠形鹄面之流。饮马镇饿死不少人。刘焕亮兜头撞上旧路,找到刘海天。刘焕明蓬着头,伏在地上捡弹珠,听见门响,张皇皇开了门。见了刘焕亮,喧哗嚷嚷。刘海天做了个圈儿哄了刘焕明走,请刘焕亮坐下,甚是生疏。刘海天这些时日在别个地方掏虚了身子,黄着脸儿,咳嗽拐跑了说话声。刘焕亮直言了一句,建议将囤积的余粮低价出售,以赈饥民。刘海天沉吟半晌,欣欣然应承,但先要开了你的仓房。遂取来笔墨,签了协议。晃三过五后,刘焕亮积存的谷子低价卖光。到次日,饮马镇的贫户们,据了这协议往刘海天家买谷子。刘海天却变了卦,仍是原价卖出。领头者刘伯,平日里好强,争辩了三四番,却僵持不下。刘伯按不下怒气,抢先跳上仓板,领了大怒的饥民抢了所需谷粱,留下应付低价的钱财。刘海天竟似夏日的清塘,并无忿气。再一天的晌午,刘海天却失了踪。你晓得他去了哪儿?没人晓得。一日风里言、一日风里语,闻得人说,刘海天去了省城同军队签了份灾荒年间剿匪的协议。匪酋正是刘焕亮,匪众乃是先前所有低价强买了刘海天家谷粱的贫苦儿。大军压境之际,夜月不开。刘焕亮正歇在床头,忽听破门声,进来之人却是刘伯,透给了刘焕亮风声。这消息蛰了夜,也惊了亮,刘焕亮连夜跳窗,仓促知会了一班睡梦中的贫苦儿,逃往山林。而那些没来及通晓的苦儿们,真遭了苦的殃,不少人披了土匪的名义被剿杀。那路路无走的人们,不得已做了个随风倒舵、顺水推舟的行货子,入了刘焕亮的杆子,誓言不怕污了五脏七窍干这营生。刘焕亮纵是没拉个旗杆,也正式获了颇有势力的大驾杆的声名。

荒年伊始,刘焕亮还是刘焕亮的时节,拣个星稀月朗夜,将炭火盖灭,担上一石谷粱,把门房锁好,出去大门外,背风而行。随着夜里这些灰灰白白的破绽,行上半里道,拐成一个弯,望见被夜晚剐平的河后村。进了正卧的破落院子破落门,李二娘她爹正在床上歇息。刘焕亮点亮灯,对着李二娘的尸身,纵使有万句千言,却半个字也吐不出,只怔怔地望着。刘焕亮走后,李二娘她爹起身捻了灯芯,使光亮得更厚些。取了一瓢水饮,从棺椁里轻轻掂量了一个团团圆圆的木头来。

人唤豁牙子的,爬下树来,一个接一个地蹑步,跟了刘焕亮到李二娘家。刘焕亮离开后,李二娘她爹拧厚的亮,从窗口传来,偏转了夜的覆盖,不但使伏在窗口偷看的豁牙子,不再那么晦涩,更使这夜又显出太实。透过寡淡的灯,他看清李二娘她爹的面色,和棺椁里李二娘的标志玲珑身。豁牙子眯了眼,看那双活灵灵的楠木手,拿锛子一楔一楔地撅木屑。走走停停的锛子,赫剋、赫剋、赫剋,始终没那么快的音量。那圆滚滚的木头逐渐浮现形貌时,豁牙子几乎叫出声。他看到的是李二娘栩栩的面貌,这却是一件木制的李二娘的头颅。豁牙子撤身倒退,撞到一个强壮身。豁牙子被人掀翻在地,听到一声低喝,滚个蛋。

落魄坠井者,杨坚,爬出井口的边沿儿,浸到一身湿淋淋的怒气。回到一线天,每个下岭的日子不免往饮马镇转一圈。这天因着了马前村的热闹,杨坚眼见李二娘被砍了头,当夜寻到李二娘他爹的院落,正撞上豁牙子瞧见屋内的光亮,便做了螳螂背后的黄雀儿。杨坚撂翻豁牙子,一个低喝,滚个蛋。豁牙子大惊,就地滚了几滚,起身逃了。杨坚再瞧这窗户的漏子里,李二娘他爹正念了四句七言诗给李二娘的木子头,杨坚沉身细听,耳朵里只是囫囵一声,拢不到半个字。这李二娘的木子头活泛了眼珠,突然,四下里嘣出风来,烛火摇摇撼撼,熄了明。李二娘他爹开门喊出大个声,是哪个?杨坚一个翻身,跳出墙外,尘气扑打人。杨坚蹿进天将拂晓的鱼肚白里,湿漉漉的气洇透了身。

阴本·生篇

刘焕亮夜夜都会在梦里交合李二娘。这些个夜夜都因钩月辰星的力度稀释了夜的成效,从而梦境也回回被破掉,刘焕亮辗转翻身,再次睡去。李二娘携着朝阳和白气,站在门边,刘焕亮叨叨念着她的名字。刘焕亮睡来跟上李二娘,步步踱向东方去。李二娘的身形愈来愈红,那红也愈来愈浓。刘焕亮始终瞧不见红气笼身的李二娘,好似目光里对晚霞的光彩做的抗拒。等刘焕亮醒来,天也亮了。那烟云缭绕的梦,草木纠缠的梦,一竿捣破,徒留疲乏身子。每夜惊醒,刘焕亮都喘作呼吸的肥气,气量深浅,汗涔涔的。刘焕亮蓦然醒来,凉露折了光线。开天岭上的广地若躺斧,一泄如流。

神话年时,北地大平原处,邻接亢旱之鬼。天斧自西往东一劈带下,砍出一绺的黄河入海,河畔以左,唤作河北,河畔以右,唤作河南。那天斧自劈山砍水后,力道尽毁,遗在太行、黄河以及山东、河南十交的地界。这斧头本有开天力,因错用了材气,日陷年深,锈钝腐蚀,本可拟成天斧山的,却经了折转化作开天岭。

刘焕亮早凉了当时意气,步步维艰,夜夜叹息。

刘焕亮领了众人兄弟盘在开天岭。因他们仓促趟绺子起杆子,尚不具规模,更没个攻坚守城的料子,溃败似剪刀绞透的布头子,时时受到政府军的凶恶气,愁煞了一腔的悲苦气。更有一个个人儿横死在荒原漫露里。刘焕亮从梦中蓦然醒来,凉露折了光线。开天岭上的广地若躺斧,一泻如流。刘焕亮昨夜未眠前,夜露塌了零碎草,猝不及防,唤个曾三番五次做过匪帮的年长者刘伯来。当头倒挂的月梢儿洒满地。

今晚上又得这星月漏进来。

你知道,我们今儿又多了条没命的。

这条没命的,早晚搁到我们这拨愣头上。

我有个不是法子的法子。

是个啥法子?

也没啥。

真够戗,你倒是漏出你的嘴来。

我打算要走。

你走?方圆都没你我下脚的分寸地儿。

我要到山上去。

你莫再睡觉撒癔症,不睡喷胡话,这就是在山上。

我说的是毗邻的那座山。

一线天?那山更上不得。

又不找他们拼命,现如今,我们要是亡了唇,他们可早晚寒了齿。

上不得,上不得,不是因了那一线天的险,是因那独眼儿驼龙的险,这可是条毒龙。

一线天上的独眼儿驼龙,一双杀人的健全眼睛,勾勒个狂样子。许是因他瞧人时老闭了一只眼盯得你颤巍巍,更许是因他手里老攥着一只玻璃弹珠子,所以人唤独眼儿,没人晓得是哪个缘由。驼龙幼时,正五岁,见一个肩担的货郎儿,摊子上有这么一颗玻璃弹珠子。驼龙没钱买它,尽拿在手心里把玩,依依不割舍。正所谓多一计上心来,偷了珠子来。货郎儿发现失个珠子,讨驼龙索要。驼龙好不胆大,拽了他搜查自个,好歹搜不到。驼龙眉眼跳动,反咒咒咧咧骂了货郎一番。驼龙离开摊子,拐进巷子,追上一个更小的娃,将娃的褂子掀开,掏出弹珠子,归到自己手里。原来驼龙先前趁货郎不在意,只轻轻一拨,弹珠子则进了这个娃子的衣兜里,再一个叱之,两个推手,撵走了他。没人晓得这故事的源头,更没哪个嫌命长的验证真假。

次夜将明,日头尚未出没时,长者刘伯唤醒刘焕亮,下来岭头。蹚一片树林,新落叶旧落叶,躞躞声响;枝条缝里,哐哐当当,抖搂掉拂晓的飕飕风儿。东处的罩头天,虽埋伏了太阳轱辘,却是蒸蒸的笼头,迸霞一般,若彩凤金牛,怒放一个飘摇红。昨夜血战的腥臭气和死尸的污秽气,挂上林木枝头,做个浓艳欲滴、噙口还羞泪,终是从这草莽藤条里滴落出啪嗒啪嗒声,惊散了叮咛的蚊蝇。一发发穿透胸膛或头颅的子弹,钉在树干里。转向北边的小道,一片坦途,东边一条路,西边一条路;西边山石东边虬翠。正面当头的脚下,河水泛出粼粼碎碎光。石滩硌破了滔滔河水,打出个旋儿,浪花打了个祸患的结儿,碎碎啐了一口。这汤汤水水,正映得波光潋滟。他们泅渡这河,到水深处埋了胸口,蹿到下颚。更深的河水充分地灌埋头顶。出了水,踩折一通芦苇荡,松软的滩泥一步再一步地吃掉一脚又一脚,到了结实的地面,踏上石头,这结实才慷慨得令人意外,算是到了岸边。岸上的杂花草树密密层层,寻个路径,上到半山是个败坏的草顶凉亭,以亭子为点,折转到山的另一面,四面全是各色石块,许多牵藤异草把垒垒砌砌的一圈墙悉皆遮住。一块秃就的大山石头,补平了陡峭,风也不透。在山石后面静待了一炷香时候,刘伯向天连吹三哨婉转布谷叫,那边回了三哨转婉布谷鸣。刘伯一个起身,刘焕亮紧随了站起,簌簌响。只听一回那头问这头答。

问:你老哥从哪个来?

答:我兄弟从来的地界来。

问:是水道来,还是旱道来?

答:水旱两道来。

问:水道见了多少滩,旱道见了多少山?

答:波浪滔滔不见滩,雾气腾腾不见山。

问:请问阁下,我祖在山有多重,不知宽阔有几远,左顾右眄何景致?算得清来真光棍,一字错误也不成。

答:手持算盘算我山,算清我山把账还。我祖在山重有二斤十三两五钱四分九厘八毫不差分,三百三十六丈高,七百二十里路宽。上有一座宛子城,前有金沙滩,后有鸭嘴湖。左有梭罗树,右有荷花池;梭罗树内有光棍,荷花池内三教加九流,菱子、莲子、九节子。单人桥上我走过,观音栽竹桥边藏。左栽杨柳右栽竹,关公栽的仁义树。我算我山已完了,免得仁兄扯皮绊。

问:你老哥身上带的啥?

答:我兄弟带的三支炉内香和五百个大头圆。富有可能来找你,莫待富有的走了。

刘伯说时,提手带面翘了指头,点向问者身后葱葱茏茏的装扮。

二人进来关隘,那鸟儿愈叫愈近身。一帮子人从里头现出一溜儿来,他们挂着刀、鸟铳或猎枪,头戴遮皮子帽,面上涂得黑一搭白一搭,有十数人。关隘里方才瞧得见藤蔓下的墙体,活像一丛密林。继续往上,才有润物的石阶,青苔遍布脚下。更陡峭处,隐有淙淙之声,水流飞下,奔泻十丈,漫然无际。这次第,棵棵树后打出一面青旗,便是藏在水后的第二道关隘。又是一问一答的二回目。

问:你老哥往哪个去?

答:我兄弟往去的地界去。

问:可有公文牌位?

答:左手为票,右手为牌,合掌为印,良心为凭,口号为令。

问:有何为证?

答:有诗为证。诗为:五祖赐我天下同,文凭藏在我心中,位台若问根源事,三八二一共一宗。

问:你老哥为啥拜谒老捕手?

答:我兄弟有三支炉内香和五百个大头圆要送他。

过了第二关隘,刘伯与了刘焕亮走出百步,又攀了几个路径,一边悬崖倚空,蓄满霜露撷雾气,一边层峦叠嶂,为大木浓影所吞,狰狞似鬼,森然欲搏人。跳左一转,再后退两步,拨开的枝叶间裂开一个狭缝,便是得到拓开的大平冈子一派,三五百丈。三关雄壮,两边是团团石砌的屋子,正门大开,犹若张了吮血的狮子大口,只待吃人。冒昧进了光明大厅子,抬头撞面的是梁栋高控。堂前地下两溜十六张木交椅子,正团团围在中央,中央坐上威威仪仪的强人,睁开掣电的双瞳,舒开身子,张了铁爪。

不待说话,刘伯先是上前一步,三叩心门,翻掌冲外,再翻个手筋斗拱了拱说:日出东方一点红,秦琼跨马过山东,胯下一匹黄骠马,五湖四海访仁兄。敬德曾把白袍访,孙权自出访周郎。天上英雄访英雄,地上豪杰访豪杰,唯有兄弟无处访,今日幸得遇仁兄。义兄之恩无处寻,衷心钦服喜不胜。只是兄弟交结不到,过门不清,尚望海涵海涵。

这一通结交诗,刘伯喊得不卑不亢,铿锵顿挫,甚是亮堂。即使来者凶恶满怀,闻者听罢,也不免增了三分敬意。

在座的或排站的,挺了腰杆,仰了脸儿,得意情怀大开,都是些个虎豹豺狼相。你想,哪个敢出个呼气的声儿?但听天顶地底冒出肃肃声韵,不是钟鸣,不是鼓瑟,不是人噪,是偌大的空间自个儿的回转自响。那个首座的脸膛却很是熟悉,刘焕亮多个思忖的心眼,才记起,前情里从李二娘口里听到的“驼龙”二字,字面上的形象不偏不倚地,竟印证了这脸膛的面貌。等不及细想,首座“驼龙”已低声缓气地说道:你们上我岗子来有啥事?

送福来的,刘伯说。

你是个胆小的还是做主的?驼龙说。

刘伯哈哈哈大笑三声,一个闪身,露出身后的刘焕亮,说,不是个胆小的。刘伯这话说的甚有来头,因他没说是个做主的,而驼龙也不是个省事人,这话头两方都听得明白。

福在哪里?

福在祸里藏,刘伯说,正所谓,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

祸里却是难有福。

原来是这样胆小的,我们真不如回的好。

你莫不是疯了吧,这当口,你是回不得了。驼龙是个深水货,此时竟无怒意。

说的是,我们回不得,但你们也下不得山。

这山是我劈,想回便能回。

山下的祸事军团围了这好几月,他们散不了,谁都下不了这太行一脉山。刘伯说着,横手一指,往山下。

说到底,原来是搬救兵的,口气里倒像我们亏欠了一般。

大驾杆说的是,我的话太多了,你来说。刘伯收了强硬,自行软下半截,做了个张弛有度。

我有什么好说的呢。

刘伯并不上当,没做声。

也许,有人能给你个一膀子的力。

是的,也许。

可那人为啥要这么做呢?

也许,之后他会得到另一膀子的力。

说得好。

敢问大驾杆,能助多少个膀子力呢?

你有多少个膀子力呢?

不多不少,三百杆。

能得了多少个膀子力,我便能助你多少个膀子力。

足够了。

三日后再会。

不,并肩子,三日后你会的是我这左膀子。

商事已定,堂上的风邪之气渐渐散了,刘伯汗浸的身子也渐渐冷了,略略欠身,找个性急的话,匆匆告退。待他们下山远去,驼龙压压衣裳。

你倒是说说,驼龙斜倚扶手处冲左膀的二驾杆说,这个人是他们的大驾杆吗?

显而易见。

那他身后的年轻人呢?

走卒而已。

不,驼龙道,他们的大驾杆是你。

一线天边折白云,一边是空,一边是实。实的这边,山石嵬嵬、黍稷薿薿。刘伯一路跋涉,喘气如风,血迹破了荆棘刺,洒落一路殷红如花开。下了太行山脉,刘伯扎进山林和田野。

天刚刚漏个亮,便是冒个泡的太阳,像是寂静里吭了一声气儿。一望无涯的罂粟花绊住了风儿,摇摇地倒伏,这竖竖竖竖的都一倒,倒出平平的一横来。刘伯心下忖度,骂个混账话,趁夜色逃离的时候,所有人还在睡大觉呢。刘伯不知道要去哪儿,没了立足的地儿,在悲在叹。刘伯的身体阵阵发寒,东倒西歪地走,黄不棱登的脸,滚下泪来,湿了血色。刘伯由雾气里冒出来,已身在饮马镇了,远方的群山早被抛在身后。太阳当啷一声,全豁出来时,刘伯遇着了豁牙子。豁牙子喃喃地说着疯话,远远瞧见刘伯,一把拽了他,你怎生又跑回来,不怕死吗?豁牙子冷不防听到刘伯的哭诉,恐他讹传,遂备问详细。豁牙子日后全凭了这个信口说,却没个人听。豁牙子不死心,专又逮个街边熙攘的时机,一个莽撞,扯住刘海天,详加备述,期望得个打赏。哪晓得,刘海天野马性情,踹翻他的身,倏忽间没了踪影。豁牙子自那夜被杨坚吓破胆,逢人便说李二娘的木子头,却无人信他。都道是饥饿饿昏了他的头。由此,豁牙子早失了往日的风采,蓬头乱衣,拽了多少个随意人,再拽一个刘海天,说的全是刘伯的那番话。豁牙子说,刘伯说,刘焕亮率了驼龙援后的队伍,一夜击溃政府军。回了一线天后,驼龙大喜,唤了众喽罗,摆上大桌筵席三昼夜。然而,酒性炽热,触了暴烈性情,第三天的笼统夜,一线天的二驾杆酒醉试枪,膛线走火误杀了刘焕亮。刘焕亮的脑壳迸出的脑浆,惊昏了近旁的三四人。众人脸上的酒红全做了火热,没一个出声的。驼龙立时酒醒大半,也不愧身怀了大驾杆的气魄,竟不顾什么忌讳,一枪崩透了二驾杆的心门,顺了那子弹的洞口,一望望到酒坛子倒流血。解了一场危机。刘焕亮的死去,有人说是驼龙授的意。而豁牙子被刘海天踹翻不久,豁牙子又听说,是刘海天花钱买通了一线天。没人晓得哪个真假。但在刘焕亮九岁那年,那跛脚方士撞上李二娘前先撞上了刘焕亮,同样为刘焕亮占下五言四句,这事儿也只刘海天晓得,那谶言是:

刘头不留身,

刘身不留头。

枪杀短命鬼,

火烧七尺人。

你说稀罕不稀罕,刘伯说。我眼见的才是稀罕事呢,豁牙子说。哪个稀罕事?原来刘伯还不晓得李二娘的这一回。而豁牙子自那夜被杨坚吓破胆,逢人便说李二娘的木子头,却无人信他。都道是饥饿饿昏了他的头。言罢木子头,豁牙子又说,也许你应把刘焕亮的死跟她说。说与哪个?刘伯问。李二娘,豁牙子说。刘伯哪里信他,转身欲走。豁牙子一个扯身,问他,你这是往哪个去?刘伯问,你又是从哪个来?豁牙子说,李二娘家来。刘伯说,你从哪个来我便往哪个去。

自此堪堪的年月,不少人言语里见到鲜活的李二娘,吓劈了饮马镇,都道是见了鬼,三四个夜晚不出门。豁牙子偏偏改了先前落拓神情,话声也亮堂堂光彩照人。活生生的李二娘,不但活在豁牙子的口里,更在饮马镇众人的口里生鲜活泛起来。再待几日,众人口里的李二娘,身后又跟随了刘伯,二人骑上黄骠马,一前一后,或纵横乡邻,或相逐奔驰,驱往大落红的太阳方向。渐渐地,这两个人马的趋势弱了,融进盛开的光气里。

即使没活在流言里,刘伯也是不曾死的,而李二娘确实活转来。刘伯骑了黄骠马领了李二娘逃出众人的蜚短流长,一跃来到现实世界,跨过山林田野,到那太行山脉,上了一线天。

李二娘的到来,轰动了一线天新投的人马。更惊了驼龙座下的一个人。你道是哪个?便是逃出井口的,回了一线天,禀了王贵意外坠井身死的,兼又窥探到李二娘生生活转的杨坚。杨坚心下惶悚,表情不似往日。见了李二娘的新生面貌,仔细端详,竟也瞧不见面皮上的木质信息。这一来,原本的安然样子正式走了样,由死到生逆转的恐惧竟被她天生的貌美盖过了。杨坚骇然不已,心头乱抖,天底下竟有如此相像之人,这抵死不肯相信的思想,倒先怕了三分。首座的驼龙,却是一阵大笑,置李二娘不见,说:

你果真不怕死吗?

我为大驾杆寻人去了,刘伯说。

你寻的人在哪儿?

我便是他寻的人,李二娘说。

你又是哪个?

我是刘焕亮的女人。

众人哗然。

当了众人面,驼龙更要现出自个儿的气派,再排了三十六桌小筵席,是以抚慰李二娘。这三十六桌小筵席,沿袭我祖在山,不似先前的大狂宴,是三十六座小统领在座排宴,即使人数凋零的时节,小统领人数青黄不接,也不得撤座或充数,均以虚设的座位空出。众人一齐进了后堂,中间是个长长的条桌,驼龙拣首座坐了,十六座小统领劈成两列各自坐下。李二娘因是宾客,又因了刘焕亮的缘由,持二驾杆待遇,傍了首座坐下。刘伯则远远离了李二娘排在末处的尾座。剩了二十个虚设的座位,余人皆不敢坐,立在旁边伺候。众人排排座坐好,驼龙说,把烫的好酒拿来。杨坚满满斟了个个的酒杯,便又立在驼龙身后。酒过三巡,驼龙乜乜地斜着眼乱晃:

你来这干啥?

来看刘焕亮。

按规矩,呛了一团火烧了,你见不着了。

李二娘身形一颤,此时心里,棉花一般,软软团团,竟说不上什么味儿。眼口儿生生含着泪花儿不落,说,生死了不能见,如今死生了又不能见,真是可怜天不见。

你像是有不少的苦要说,说吧,来我这到底是要干啥?

我想留了这山上,守着刘焕亮。

我这一线天可不是哪个想来便能来的。

我不是个拿腔作势的人,更不会转弯子,我晓得你认得我,我也曾听过大驾杆的名号,李二娘黄着脸儿,侧身问了杨坚,你道是不是?

杨坚只作不理。

我也曾听过李二娘的名号,驼龙也转首去问杨坚,你道是不是?

大驾杆说得是,杨坚诺诺说完,一角度一角度地,慢慢旋了身,关闭房门。刘伯定定地瞧见杨坚小心关了门,并拿门杠闩好,竟做得寂然无声。回来时重又立在驼龙身后,挺立如峰。

刘伯起身说,我出去撒个尿。

你坐好,驼龙一个指头指了他。

刘伯一惊,懵了大脑,一面乖乖坐好,一面低了头,面色如土。

你晓得乔日成吧?驼龙说。

耍花枪的?李二娘说。

耍花枪的,有一次他拿枪抵住我的头,想要了我的命。

花枪是啥?

花枪不是啥,耍花枪却是诳人的。

后来呢?

后来?你这不是跟一个好好的驼龙耍花枪吗?

我没耍花枪。

你说你是刘焕亮的老婆?

我没说我是他老婆,我是他女人。

看,驼龙冲了刘伯说,这就是耍花枪。

我是刘焕亮的女人,不是他老婆,不管哪个杀了他,我都会找到他,更不管是天涯还是海角,我知道是哪个。

那么你认为是我干的了?

我没这么说。

我看你的样子比你这么说了还要认定呐,但无论咋样,我都没杀过刘焕亮,相反,倒是我替他报了仇呐,你要晓得这一点。

刘伯又起身说,我去找点鸡蛋。

这里有鸡蛋,驼龙一个勾手,现出玻璃球来,用不着你劳什子,驼龙说,要不要再给你搞只鸡来?

驼龙把玩着玻璃球说,提起鸡蛋,那咱就说说,其实鸡蛋这个东西吧,并不是每个都能孵出鸡来,也不是人们想象的那么圆。驼龙接着凑近李二娘说,听说你已死过一回了?杨坚,你说呢?

是的,大驾杆。杨坚说。

那我想看看你再死一次会是啥样。

说时迟,那时快,刘伯身后两人刚要摁住刘伯身子,刘伯忽地虚影一晃,再腰身一弯,钻出他们能够辖制的地界了。两人大怒,一左一右全抢身飞来,刘伯先是两个拳头朝他们面门上一击,再左脚踢中一人小腹,那人稍有弓背,便让刘伯双手摁倒在地。刘伯一个鹄儿腿,一踅,踅身过来,右脚早已飞起,踢中另一人额头,那人再一个碰撞,脑壳崩在墙壁上,倒地未醒。刘伯再追一步,踏空儿时,只听一声枪响,子弹贯穿了胸口,可怜刘伯虽是勇武,却被驼龙一枪毙命。血色染了酒烧红。

不要。

李二娘的大喊,却已是迟了。

驼龙拈了粒葡萄到手里,说,这葡萄啊是酸的。

此时此刻,只见杨坚袖出一刀,贯注全身的气力,插进驼龙的后脑,刀尖从驼龙的一只眼睛里掼出来,正瞎了一只眼睛。而这被刀尖戳掉的眼珠子,更比驼龙的话音早先落了地。可恨又可怜,一代枭雄的死后身,倒真成了独眼儿的驼龙。

杨坚接来驼龙失了手的那粒葡萄吃进嘴里,说,吃到嘴的葡萄才是酸的。

杨坚将驼龙的死人身只一拨,那身子似走珠一般滚下桌,首座的桌前空出一个大字来,这突然掏出的空地,仿佛带有威严色彩的一场久违的等待。杨坚整整衣冠,像刚开了个玩笑,并蕴含了不笑的企图,冲吓得一阵发愣的众人一呼。遭到阻力前,杨坚的速度已然解决了冲突。众人尚蒙昧时,只见他斜出左脚,半侧身体前倾,做骑马站桩式样,拱手作揖,右外左里,行个驾杆礼,迎了李二娘上首座,拜李二娘为大驾杆。

啥?你只晓得,刘伯死得冤。但也没哪个埋怨杨坚下手迟了,单凭驼龙久经疆场的凶悍与多疑,没了刘伯的死,也换不回捅了驼龙的这个血窟窿。

李二娘拣了块旺地,好生安葬了刘伯。李二娘跪拜不起,身子寒了半截,伤心透里想到刘焕亮生无立足之地,死又无葬身之所,面色悲痛。前有生死相离,今又死生相隔,李二娘思至此,伏在刘伯坟前,忆了刘焕亮的死前身死后魂,没人敢来解劝。三日三夜后,才起身回山,李二娘也就此启了趟将生涯。

草莽的匪帮也晓得吃食,靠哪个吃?便是抢劫和绑票。豫西刀客多不抢,嫌恶那勾当没文化,更会遭行家里手的鄙夷。刀客们靠的是绑票,这绑票又条缕细分:送了帖传给富户勒索者,叫个“飞票”;绑了人质索要赎金者,叫个“肉票”,绑了黄花闺女者,叫个“快票”。为啥这黄花闺女不叫肉票叫快票嘞?只因这姑娘被绑上山,过夜便招险,定了婚姻的,未过门的婆家定要悔婚。往往这边刚上山,那边焉肯耽搁,脚跟脚儿的赎金也就到了,因此叫个快票。但这快票的人家也有不大利索去赎,没个准落了空,所以这快票难有人做—只因吃了力难讨好彩头。而李二娘因是个女流,做这个,得了先天优势。有一便有三,三之后是个没数的。这会子李二娘往山下撵出了快骠三五匹,归来时那个一声不敢言语的,便是多出来的富家闺女,一顶糟糟的头发如杂草,一弯雪白的膀子洇出红,眼圈就着抽噎冒泪花儿。李二娘每每或喜或怒,都为变了法子哄她们,也不瞒真心真意,亲热有度。若是隔夜的,好床好褥好吃好招待,并亲自拎了双枪放哨把门看。倘使哪个没长眼的敢耍横要强,李二娘的枪子也会跟了混账没长眼,真不含糊。有次一个刀客鸡巴子不稳,趁李二娘的歇空溜进来,脚跟刚落地,李二娘扑地甩一枪,头骨儿粉碎了。抬了死人出去,暴尸三日,以儆效尤。有了这好声名,快票的人家莫不诚心交了赎金,并对李二娘道个千恩万谢—你莫怪,那年岁都道这么怪,要不咋个说趟将们都是怪物嘞?

李二娘绑快票屡屡得逞,无一不成,威名乍得又乍涨,脱了速度的限制,以涵盖的样子出了豫西,跑到山东地界。因这营生是她独一份,愈做也愈大。李二娘命里该绝,没绝;生不该兴,兴了。气势盛了,威望猛了,矛头朴刀也换了杆杆枪,闪闪的旗帜猎猎响,惹得四方刀客好歹要入伙。

李二娘的盛气渐涨,却从未敢忘要雪了前仇,整装人马的头一件事,便是要攻下饮马镇的刘海天。这天深夜,月上柳梢头,李二娘呼呼睡了,人马已经点齐。李二娘起夜开门,呼啦啦的人马齐齐跪下半截。左边拜倒脱盔上甲的爽快人,右边拜倒束袍扎带的利落人,执杖齐响。李二娘揉一揉眼睛,见到四方人马,正要呵斥,换换心思,又见杨坚来到面前,心想,难得孩儿们心孝。暮鼓响罢,李二娘披挂上马,由一线天下来,趟过河南省的洛宁县城,经了开天岭,来到山东省曹县境内,沿了饮马河,直直地望饮马镇,望马前村进发。出发前,杨坚威武亢扬,瞪着眼,痛陈刘海天的恶行,声言尽竭剿杀,临了发狠说,杀了刘海天者,赏三百个大头圆。浩荡人马衔枚疾走,走过的道儿,蹴起一片烟尘。过了马后村,就是河前村,路过李二娃家,李二娘见黑夜落在残墙断瓦上,因思昔时之生机,感今日之荒凉,心头堕泪,绕道去了李二娃和李二娃他爹坟前,又是一片霜气,冷飕飕。真是个,凄凉岗子埋枯骨,薄了人情。李二娘又是一阵潸然泪下,添了新土,烧了头巾做纸钱,才离去。而做先头的杨坚,过了马后村,到了下一个村子,挑火瞧见,村口埋了半截土的石碑刻了前村字样,又抓了个睡眼惺忪的农汉子,问明了刘家方向。杨坚一声令下,大队人马齐齐杀进,见了男人便杀,这刘家大院着慌失火烧了木栋房梁。远远瞧时,这失的火,戳穿了这夜好几个大窟窿。等李二娘赶到时,为时已晚,杨坚跟了众人一下夺了十三口人命。李二娘立时大喝一声,停了乱砍乱杀。据人们的回忆,李二娘那声吼生生撕裂了夜的口子,从天里下了个霹雳,你道是真假?原来,因夜深人盲,杨坚又求成心切,没细细查看石碑上被泥巴遮了的“河”字,众人误把河前村当作马前村,又巧这河前村也有一大户刘家,错杀了无辜。李二娘亦是捶胸顿足,悔恨不已。大错既已铸成,天也将亮。风闻了匪至,不但马前村的刘海天,四野的村子也是鸣锣聚众,严阵以待,驻在饮马镇上的保安团也都赶来戒备。李二娘眼看报仇心愿难了,其心大恸,徘徊饮马滩里,向了饮马河对岸的马前村,大哭泣一场。末了,只得率了众人悻悻退去。

一帮人马的步子,磕磕绊绊,撞乱了夜的时辰,勉力回到一线天。一旦起了仇心,若雪不了,岂不失落?也是劫数,李二娘整日价地闷在屋里头,头不梳,脸不洗,又赤了脚,左边走,撞了墙,右边走,又撞了墙。几夜的折腾,李二娘困乏了身子,刚合上眼睛,匆匆睡意压伏了耳边的嗡嗡声响。醒来却望见疯癫的刘焕明走来,喊,救我。李二娘心生疑窦,转念心思,莫不是在做梦。又细细打量一番,四周确不像是对现实的模仿。李二娘说,你怎地来了。刘焕明说,今儿个一大早,正下着毛毛雨,我在院里头玩水,我娘不让我玩,我偏玩哩,没多大会儿,我爹戴了斗笠,披了蓑衣,肩上搁了根棍子。我问我爹,爹,你干啥去?我爹说,给你找媳妇儿。说完便出门走了。真找到你咧。他们正说着话咧,刘焕明娘不晓得从哪儿冒出来,喊,救我。李二娘心想,定是梦里了。李二娘说,你怎地也来了。刘焕明他娘说,今儿个一大早,正下着毛毛雨,我要捉焕明回屋,不听我话。他爹走了没几个时辰,我又拉他,这当口儿,不晓得咋回事儿,天地间一黑,我便睡了,这不,刚醒就见着了你咧。

李二娘茶饭不思,只是发怔,面如槁木死灰一般。众刀客,个个惊慌。杨坚更是心焦,掖了性情狂气,思来想去,只有窄窄的一缝,尚能够撬开。莫能怪,杨坚也是没法儿。拣个亮堂的暗夜子,杨坚瞒了李二娘清点精壮人马,下来一线天。一路不见险峻坎坷,顺顺当当到了天亮时,也是饮马镇地界了。天阴着,细雨成雾,过了饮马河,杨坚捉准了马前村的位置,围成铁桶一般,誓要杀了刘海天。

早是清晨薄雾时候,刘海天闻听风声,就在屋里边伏着,他老婆正捻了佛珠怨他。刘海天不睬,捞一顶斗笠,披一个蓑衣,又拿了猎枪藏在满是粪水的粪桶里,扮作老农模样,担着粪桶往外走,两头粪桶拽了扁担颤巍巍争取着往外溢。刘焕明瞧见他爹,问,爹,你干啥去?他爹说,给你找媳妇儿。说完便出门走了。刘海天认得路,爽爽利利地冲了人马多的路去,杨坚早拔步挡了他问,老头儿,哪个是刘海天家?刘海天诺诺然,抬手一指,指头又一弯,说,喏,门前挂了两个白灯笼的就是。刘海天说完,将担子绕脖儿打个半圆换了肩,粪水撇出来,污了水洼的水,也污了杨坚的裤子,杨坚退一步,又问,刘海天在家吗?刘海天说,刘海天正抽大烟咧。一片踢踏声响,大群的人马望黑漆大门奔袭。刘海天出了村,拨开牛群,到了田间。日已转了山头,刘海天掏出猎枪,扔了粪桶,急忙忙过了一条条田埂,逃向了北边。这一路,当头顶的风,四下垂的光,时闻鸟雀啼的鸣。杨坚领了众刀客,进了大门搜罗了一遍,一阵欢喜一阵愁,当然是寻不着。却见刘焕明他娘正淌眼抹泪地拉扯疯疯傻傻的刘焕明。杨坚问刘焕明他娘,刘海天在哪里?刘焕明他娘说,刚挑粪的那个不是吗?杨坚心头一凛,掉转身形便领了人去追,几经盘旋,错走了路头,哪里追得上。杨坚气喘吁吁回到马前村,膨胀了怒气,敲昏了刘海天的老婆和儿子。

杨坚带了二人到李二娘房里,正值李二娘醒来望见疯癫的刘焕明走来,喊,救我。李二娘心生疑窦,转念心思,莫不是在做梦。又细细打量一番,四周确不像是对现实的模仿。李二娘说,你怎地来了。刘焕明叙说前情,直到真找到你咧。他们正说着话咧,刘焕明娘不晓得从哪儿冒出来,喊,救我。李二娘心想,定是梦里了。李二娘说,你怎地也来了。刘焕明他娘说得也是前头的话,直到刚醒就见着了你咧。李二娘望见杨坚,才定定地醒了三分,瞧见刘焕明和刘焕明他娘都被捆了身子,又听了杨坚的告诉,无梦觉醒,实实地醒来十分,晓得定不是梦了。李二娘回转了心神,大怒,狠命地斥骂,骂到半时,忽生疏了严厉,又软语咕哝了几句。李二娘好言劝慰,并解了刘焕明和刘焕明他娘的绑子,放二人回家。

故事持续了好些个平淡日子,杨坚瞧见李二娘挪远了忧愁气。阳光扑进来,打在李二娘脸上,杨坚瞧得痴了。自李二娘上山那天起,杨坚从未有过僭越之心,但李二娘的眨眼、皱眉、张嘴都纠缠了他的心。挣扎了,逃不脱。杨坚。杨坚不应。杨坚,杨坚,李二娘再喊。杨坚这才回转心猿,眼神茫然。被树影分了斑块的阳光,经了风掠,晃了她的脸。要干啥?杨坚收拾了意马,略略定神。你这是失了啥疯,没听得我说么?李二娘说。杨坚也晓得,李二娘又要整装队伍,誓要杀了刘海天不罢休。这一路浩荡,本要做气势汹汹的猛样子。初到了饮马镇地界,却遭了几个村民,说了刘海天的闲话。是啥话?是个传言,因了前两次险些丢了命,刘海天雇了民团的传言。这传言在人与人的间隙里,匀称地涣散了人心。愈是近了马前村,这涣散的速度愈快。杨坚也担心,鞭马上前,问一个老农,马前村的水鸭子多不多?这“水鸭子”是豫西的匪话,指的是机关枪,而老农不懂暗语,以为是真的水鸭子,说,多得很。古人语,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这第三次,早失了先前豪气,再闻了老农这句,众刀客只稍稍一泄气,队伍便像个老妓女的裤裆,松垮垮。众人的眉眼,李二娘哪能瞧不出来,只得拨转马头,回了一线天作罢。刘海天确实去搬救兵,但民团们听了李二娘的声名,哪个管他死活,都不肯来。也该刘海天幸运,被这阴错阳差救了命。

刀客们莫不是见利忘义的主,有奶便是娘。经了几次三番的千里奔袭,众人的怨言,载沉载浮。正值李二娘愁闷之际,因前线战事吃紧,驻扎于洛阳的镇嵩军第二师师长张治公,久闻李二娘威名,受了刘镇华的命要招安了这一干匪众。李二娘哪会同意,却抵不过众刀客的高昂兴致。没奈何人心思去的荒凉境地,李二娘只得应允。年初,嫩芽破了绿,春风皱了水,李二娘率了一千人马开进洛阳,编制名为曹州的外加团。李二娘是个女流,无法在镇嵩军做将,只得让杨坚做了团长。而李二娘则骑了毛驴又往饮马镇方向去,驴蹄子滴答滴答落在路径里。临分别,杨坚依依没个舍,问李二娘,有个话憋到了今儿。李二娘说,你说。杨坚说,你这头为啥不是木头咧?李二娘的心气儿微微一叹,也不答话,转身走了,走前留了李二娘他爹教她的那四句七言诗:

咬破青黄蜗乾坤,

不知荣枯多少岁。

人世茫茫龟方圆,

一生碌碌度几寸。

风来吹山倒,推出起伏三五个。李二娘一路奔来,前一天的山抄袭了后一天的山,前一夜的水又拖延了后一夜的水,却是还没到一线天。到了近无村郭的荒蛮之所,蜿蜒溜转了几个弯,一座僧寺悄然孤出。寺僧接待了李二娘,备问详细,接了她的投宿,却挡了东行。李二娘不听,一晃荡涌来好几十僧人,持扎马样式。僧人说,前方木马兵将要袭来,还请施主听了劝回转心意。僵持不下间,一僧提出比武分胜负,赢了才放行。李二娘思量一番,提出了混战的比法。咋个混战法咧?李二娘说,即是铺了石灰在地上,再灭了灯火,我一人与你们在黑夜里斗,斗罢,瞧瞧每个人的衣裳,衣裳完整的,并没有石灰的为胜。众僧附议。李二娘说,只见众人在殿中地上铺满石灰。时值空中无月,又阴云密布。灭了灯火后,场上黑瞎子一片,我一人与那帮秃和尚扑斗。半晌后才歇停,亮了灯火瞧时,三十多个僧人无不沾满石灰,衣裳破碎。我的衣裳却无一点石灰,依旧如初。秃和尚们心头拜服,我也稳当当地歇息了一夜,天亮了,秃和尚们还晓得诚信,放我东来。这一众寺僧的武力个个高于李二娘,何况又恁多人,你晓得咋得了胜?听了李二娘说,比斗时,灯火甫灭,她便跃上房梁,等地上的扑斗歇了才下来,操了个机巧胜券。却也害了她。

李二娘心愿未了,循着风儿直奔饮马镇。一路听的全是前线节节溃败的消息,即使偶有大捷,过后必遭反扑。一二个散兵游勇全做了草木皆兵的模样。经了连年作战,十千木马兵终是侵略而来。饮马镇的人们见了复活的李二娘,认为不祥,又没人靠前去,哪个敢吭声儿。也就个豁牙子早漏了消息给刘海天。李二娘过了河上了滩,进到河后村,望见自家的院落,已是残垣断壁,泄来三尺寒风。进了院子,两扇门儿,半开半掩,早没了人影,风声推来吱呀一片。李二娘瞧见这荒芜之气,顿生悲切。这当口李二娘也正中了刘海天的埋伏,被捉了个现成。刘海天绑了李二娘吊在自家的梧桐树上。李二娘形貌未变,鬓发凌乱,脚踩半空。刘海天拿腔作势,说些混账话,又污了李二娘必是鬼魅。众人将疑将信。刘海天道,妖魅横生,如是之鬼,值此万万之众,必受蛊惑。众人窃窃然。刘海天又念念有词道,见我手中刀,刃边新磨亮,斫落妖魅头,还我人间道。刘海天藉此蛊惑了众人,誓要斩杀李二娘。李二娘只是闷闷地垂头不语。刘海天说着喘吁吁地拿了刀回来,却不见了李二娘,众人也全做了鸟兽散。原来刘海天刚进了屋,木马兵引阵来袭的消息跟了刀兵嗡鸣,众人惶恐难挡,仓皇逃命。刘焕明他娘念及李二娘旧日恩情,偷偷放了李二娘走。

饮马镇破晓,大道通了天,漏来光芒万丈。李二娘撇了大道,沿着饮马河岸,一面走,一面拽开脚下藤萝。水边的牛群跟了草色,这儿一块,那儿一块,变了颜色。水汩汩地埋了草,草浅浅地没了蹄。经了两个转弯,李二娘来到树林的边沿,好些个村子人都躲进林子来。时当五六月,枝叶的空儿全被他们填满,透不进一丝光。她瞧瞧众人的千百样竟全做了呆子,定定地瞧她,目光里糟心着咧。她没瞧到爹,更没瞧到刘海天。他们的惶恐逞了能来,却哪能染了她,她早斩了情丝欲念,心里想做冰雪寒冷的天。因了李二娘这意志的力道,又是这紧要关头,李二娘的话,没几个不听的。午时还没到,李二娘挑了几个青壮年,撵了河边的牛来,拢在一块,昂了牛头,呼哧呼哧喷了鼻息,任你摆布。黑漫漫的一大田地的牛群,蹄子跺了蹄子,牛角抵了牛角,澭涨了这块地方,正泡得发涨了牛力的势气。一十二个男人分了牛群三绺子,喘吁吁地冒个粗气。歇歇儿,一根根棍子横着,一个个人斜着,跟了李二娘伏在山石后面,窥视木马兵袭来。只见鸦雀乱飞,烟尘四方起。那夕阳落去的傍晚,便似这等蒙了眼的昏聩气。草戈木马之响浑浑浊浊,隆隆地轰了几个鸣响。传到耳际,这声音也没散,听上去更像饮马河的咆哮。擂鼓一通,杀伐之声不绝。众人你瞧我我瞧你,又定定地瞧了李二娘。李二娘没吭气儿,按了一十二个男人待着,不挪一步。大太阳的光太烈,蒸了草、木、人的气到半空,全是焦黄味道。正是正午时分,众人全懒懒地倚着,嘴里说不定啥时候淌口气。村子里不时飘来一阵腥味,不至于让他们困得死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