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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家有龙多少回》因父之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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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凛冬将至,我们遭了极大的寒冷。这寒冷全赖了风的力气。我们也因此遭了风言风语的日子—福海日了别家的女人。令我们惊异的不是福海做下了这等腌臜事,而是他竟还能硬起来。已是耄耋之年的福海不但皱了身子,也早蔫了鸡巴。这等事儿,我们不晓得是什么人走了风,更不晓得真假,但这捅瞎的流言却愈闹愈凶。我们四下望了去,唯有福海一动没动的脸,像凛冬将至。我们遭了极大的寒冷,这寒冷全赖了风的力气。风的不均匀的力气被老屋子卸了劲道,拧作一股,撞开门,灌进屋里头,冲撞得老屋子往周边沉重地摇晃了一立方米。

这老屋子原是没个主的,也没个庭院,坐落于村子的后头,遭了风,濒于坍塌。一盏灯的亮便能撑破这老屋子。透过屋子前的好些个水坑,我们看到的天空是一小块一小块的,也都是均衡的铅灰色。墙体有各样的豁口或劈缝,漏了屋子里头的酸腐气进村子。刚才的风,使瓦缝间过多的野草晓得了挣扎,可劲儿地倒伏。通常福海的孙子在屋子外头玩,这熊孩子也着实讨人厌,抱了你的腿或是抹了你一裤腿的泥水、鼻涕不撒手。趁了福海不在,有时我们会踢了他到一边去。这当口却没见着这孩子。路过水洼,进了屋子,若是个晴好天、阴雨天,这衰败的屋子自是少不得漏了阳光、漏了雨。刚刚好能照个亮,我们会望见福海。福海的样貌没个清晰,干瘦的身子,混浊的眼珠子,都让他老了好几十年,这会子还年老着。倘若他孙子没在院子里,便定然滚在福海脚下了。十好几年了,我们都晓得,福海一辈子没出过远门。这一天福海起了早,拽醒了孙子。这孩子跟在福海的脚后,像是落在了雨后的屋檐,滴答滴答跟了走。

爷爷,我们去哪儿?

去郑州。

郑州有我爹不?

郑州有我儿子。

福海离了孙海村,经了曹县,出了山东,到了郑州时,还是个秋日,那个腌臜事还没出嘞。福海出门时我们都不知晓。那个清晨,不但我们睡着觉,村子也都没醒呢。福海走在屋后的泥街里,倘若不谨慎,泥水的流畅便会撂翻他们。他们跟了泥街的弯拐过两个道时,天也就亮了,一片明天的麦田出现在福海的视线里。前方是条笔直的道,走了千百遍,宽得忒不像话,割了麦田为两块。两边落的一层霜,试图盖出雪一样的白,却因寒得薄,只敷了个剐了皮的白。天虽是亮了,这亮却很轻,使天边不见云彩不见蓝,只见厚厚的灰色。这灰色既褪不成昼的白,又达不到夜的黑,像是我们淡淡的苦闷,即使我们醒来,这苦闷也不会因为我们瞧得见而加深颜色。走了一半道,终是陡然遇到了这片坟群,为了强调这里的阴沉,和鬼气森森,前一些,甚至是后一些地方似乎是故意地克制,显出了平静的元气。说不定哪棵秃了叶的老槐或是快要趴伏成平面的坟头拐了这条道的弯,他们才真实地到达了先前说到的克制。我也要躺在这该死的地儿了,福海想。想着的时候加快了好些个步子。

很快便到了路的尽头,穿过一片枝叶凋零的小树林,是一条枯了水的河。过了桥第一家是赵明德家,虽然这个村叫申楼,却是全姓了赵,没人晓得是啥缘由。

福海老远听到了那咔嚓咔嚓的声响,尽是天阴气浓,福海瞧不清赵明德的动作。随了那响动,他想他的两手定然拿了刨子一下接一下地刨平木板。进了院子,赵明德的三轮车停在院子里,车上搁了两把椅子。福海看到赵明德在劈材。从这里望过去,院子里全是木屑,没几块裸露的地皮。排在墙边的一口口棺材整齐地码了一溜,他不晓得哪个才是自个儿的。福海靠着三轮车边停下,咳嗽了一声。赵明德瞅了他一眼,朝一边吐了口痰,对准了一截儿圆木,劈下去,几下之后,又朝另一边吐了口痰。他的背部隆起的脊椎显出麻绳一般的凸起。

福海说,这天要下雨。

赵明德歇了斧头,呼呼喘了气,看了看天说,怕是等落了地也变了雪。

等不及了。

是啊,谁都等不及。

这几天拣个空送过去吧。

送早了怕你硌硬。

别往嘴里吃蚂蚁。

自个的身子自个晓得,怕是今儿个便用得着。

这时候赵明德才瞧出不对劲儿,并告诉自己不要暴露不相信这不对劲儿。

今儿个?

今儿个不成,我要出趟门。

你这是要去哪儿嘞?

我要去郑州,孙子抢了说。

别往嘴里吃蚂蚁。

你这一大把年纪跑恁远干啥?

这日子也没啥嚼头了,就当遛个弯吧。

我要去郑州,孙子说。

福海拿手捻死孙子脸上的蚂蚁,待孙子满脸黑乎乎的,福海又捻死了一只。

那时候—或许是比这早些时候—我们没十二岁,也有十一岁了,而我才十岁。正因了这个年少的年龄,我大多遭了他们欺凌。那些日子,我的抗拒反而帮了他们更愉悦地取笑我。这时候的白天很虚,黄昏渐次降临,夜晚一下子伏下来时,不但劫掠了世间的颜色,更像溶液一般溶解着世间的一切,消除了因为白昼而发生的疑虑。他们在街上不那么真诚、不那么坦率地碰面,蹦蹦跳跳,做着轻佻的游戏,致使村子里原本滑稽的房屋也被衬得过于严肃。好几家院落一旦起了灯火,像是裁开了一条缝,拨楞出他们一个个的男儿身女儿身,我却感到了不适应。他们总是准确地找出我的某些个地方或是动作,加以虚张声势、嘲笑。他们总是乐此不疲,以他们的嬉闹和叫喊刺痛我,上头笼罩的凛冽的空气反倒浇透我。后来我跟了他们总在一个废弃的老屋子里玩,然而他们真把我撇在了这玉米地里。玉米地的深处是一片黑,一头更黝黑的兽蜷伏在那里,风儿一吹,玉米穗儿滴溜溜响,那兽呼啦啦地动,都拱到了我的脚趾头。我跑啊跑,一个劲儿地向前,蹚过的玉米秆倒伏下来,再也没起来。因了我的跑,玉米地像是没个尽头一般,平稳地、灰蒙蒙地、响落落地往后滑动。裹挟了周身的恐惧,我出了玉米地,落到田埂边,我像是从枪管里崩出来的,滚到村子的边沿。进了村子以后,到了村中央总能路过福海家的破落院子,通常这院子里没灯火,今日同样黑洞洞的。所以我从来没见过他的模样,甚至是轮廓,倘若不幸正瞧见个人影,那这必定是个影子了,而当晚的月亮也应是明亮的。我瞧不见福海的位置,然而福海月下的影子却在墙根折了一下才攀上泥墙,有时候福海的影子会遇到儿子的影子,更多的时候它们全遭黑夜覆了盖。

如人们所忌讳的那样,福海终是个宽仁慈厚之人,村民们却都拿他当嘴头上的逗趣,没个怜悯。那桩祸事一出,福海成了街谈巷议的对象,人们又惊又叹,却没见哪些人有个尊重。一些个胆小的收了敛,没说这等混账话,不是因了福海,而是怕了女方家里头的愣头货。平日里,福海都咽下了那些个气头,这会子哪会吭气儿。他只在意他儿子,同我爹不在意我一个样。我才晓得,福海的在意与我爹的不在意有着相等的重量。我爹瞧见我,横竖不问明由,只拿言语来骂。一句话没完,说我混说。一时的急怒,照例迷惑他的心猿,要撵了我打。幸是手边没个趁手的,才作罢。爹撂翻我到一边去,我回到我的屋子里,悬着心躺上床听外面的动静,乱糟糟的话没个正形,抖抖搂搂地,只是咣当响了整个屋子。

毫无征兆下,我的睡眠突然而至,并做了个记不得的梦。我听到了更多人,被更多人惊醒。我起了床,透过门缝,望了去。他们的身子全落在光照里,我爹、孙国栋、孙国梁霍然冒了亮,他们的脸因了光的照射像是树木被斧头一把砍出来一截白似的。剩了的福海背对着我,我依旧看不到他的脸和他的样子。

孙国梁愣愣地没吭一声儿。

不该砸了我家屋子,福海说。

你说咋办吧,孙国栋一摊手,眼望着我爹。

真该死,我爹说,我可不想瞎掺和这等腌臜事。

一万块,至少一万块,孙国栋说,一万块。

你知道的,我爹说,福海没钱。

没钱是他的事儿,做出那等腌臜事的时候咋不想着没钱咧?孙国栋说,你倒是给评评,是不是这个理儿,你让一个女人家的挺着个肚子怎么见人,她的脸往哪儿搁,说着啪啪啪地往自个儿脸上抽,我们的脸往哪儿搁?

不该砸了我家屋子,福海说。

福海的意思是孩子生下来,他想要孩子。

放他妈狗屁。

再加一万,拢共两万块。

钱咧?

不该砸了我家屋子,福海说。

他唧唧歪歪说啥咧,孙国栋说。

他说你们砸了他屋子,我爹说。

福海的这趟路程够充分,并不像十多年前他儿子那般仓促。我们晓得他儿子走得那般急,却不晓得福海贪了这趟早。他别了村子好几个日子后,我们如往昔般总是难解眼下荒凉之叹。末了,不晓得哪个啊呀一声,喊了声无趣得紧,福海的名字才齐齐涌上我们心头。我们不晓得(又有几人晓得福海是不是找儿子要钱去咧?),这时候的福海已是坐上了西去的汽车。那汽车轰隆隆地响,开上柏油路。不平稳的道路颠得车厢内的空间剥离了车皮,这长方体的空间像个松动的冰块,颤颤儿地抖。福海的孙子耷在福海膝上,眼望了窗外。一路遇到了很多块一模一样的村子和不近人情的颜色。近处路边的不均匀的树则被速度一棵棵扯烂到后面去。而那远处流动的风景像是静止了一般,极远处则是亘古不变的停歇。这广阔的不想流动的平原不像个空间,倒像是个时间,那种我们普遍了解的一去不复返的时间。这个中午的平原上空还支撑着早晨的雾气,像一头狮子用过劲的愤怒。一条条的小路将麦田分割得鸡零狗碎,跟拼图似的。福海一路上没话说,倘若有人问起福海,福海定是不说话,还真有人这么做了。然而孙子却没个消停,他们则嫌恶地鄙夷了福海,希望他至少做点啥。福海无动于衷,啥都没吭气。若是有人忍不住,大了声呵斥,没人会止他。呵斥声在路过一片树林后骤然响起。

下车的时候雨势没有减弱,人却更多了。孙子跟了福海躲在树下,并没有遮挡多少雨。前面密密麻麻的电线割了这空间一小块一小块的。这雨中的郑州没有湿润,反而带来了更久的尘土气。如果先前车窗外的平原像个婊子撒的野,那这里被来往的人群、鸣笛的汽车和矗立的高楼侵占了的空间更像是婊子的呼吸里的急促。柏油路被所有东西挤得发了皱。他们听了司机的指示穿过马路,走向下一条柏油路,并适当地错走了许多路途。不晓得啥时候他们竟真的穿过了这城市,来到另一头的边沿,再往前则是他们熟悉的农村模样了。雨势没再加大,可也够人受的。这是个建筑着高楼的地界,脚下没个平整的块儿。人们在施工,头上那顶黄色的安全帽是唯一的颜色,像是悬在空中的半拉气球似的。

福海领着孙子转了个没人的去处。再往前是一面临时的墙,转了脚进来个狭窄的过道,紧绷绷的一杆风戳进来,失了脚踩上零星的枯枝,枝叶折声处盖不了尿臭气。第二个毛坯房执拗地支楞了些钢筋,他转转身子,像是确定了什么,敲响了那扇简易搭建的仅能用来遮挡一面的门板。福海的第三次敲打算进了迟疑,刚转了半截身子。传来半截人声。

厕所里有人—

我找王吉生,福海说。

你是哪个?

我找你有事儿。

老子的事儿更他妈急。

我找我儿子。

滚你妈蛋,老子爹早他妈没了。

孙来田让我到这儿找你的。

孙来田你这狗日的。

我不是孙来田,我叫孙福海,孙来田叫我到这儿找你的,我找我儿子,我儿子叫孙周林。

铁质的临时屋子里头闷闷地没亮色,雨水打在屋顶当当响。王吉生弄亮了一盏灯,仅兜了一个碗的光明,便照亮了福海的焦躁一片。福海拿眼睃了王吉生一下,拓开摁了床的手,趁了没人瞧得见,忙又躲开去。

我只是想见见儿子。

爷爷,这儿没蚂蚁。

王吉生怕伤触了他,合不住场,只装得温柔些,用言语试探。无奈使惯了性情,捺不住放个屁都是辣的。一时又解不过这个话头,便抽身出了门去。王吉生咕咚一声回来时,头发全湿了,衣服却是干的,给了福海一个盒子,唬了屋内的人一跳,破了沉闷之气。

福海接了骨灰盒子,嘴角怔怔地噙了半口气儿愣是半晌没吭出来。孙子趴在地上拢了个尖尖的土堆。王吉生倒是没些个混账话,把个狡诈性子瞒了起来,半悲不怒地来宽慰。听了王吉生的话,福海只闷闷地垂头,不再言语。

来田,你来电话的前头不是说让车轧的吗,咋又成摔的了?

来田听了福海好不容易来个话,让自个心里头好几句备好的话都没招架。

是摔的,王吉生说,摔下来还囫囵个咧,哪曾想正好那车倒进来,却是没得法了。

我只是想见见儿子。

这里头没哪个是草木人,到头来还都得自个儿找自个儿。这个你拿着,拢共两万块,说着王吉生扯来一张纸,在这儿签个字,拿好这钱,便回吧。说完王吉生的眼睛更小了,目光也被灯光打散了。

爷爷,这儿没蚂蚁。

我只是想见见儿子。福海说。

这是这个故事的起始,却不是故事的开端。没有我们和我们这个复数,起初只有我在老屋子玩。有关黑暗的记忆哪个都瞧不清。老屋子坐落在村子的后头。不晓得哪个时候起,村里头便有了这个老屋子。听老人们讲,早先死了人。没人晓得是咋死的。这屋子更诳了整个村的人,没人能够勇敢地近前。我更小的时候,跟了一样小的他们放学回家,总避开老屋子。虽是多绕了圈子,却没人嫌麻烦。时间一旦久了,便有了条发光硬实的小道拐了弯抻进田里头去。起初我只在玉米地玩,玩够了蹚过河,湿了身子,也弄湿了衣裳。带了水沿着河岸走,荒荒的河边枯了草,更远的墙引了我,转个角直走,水汽锈蚀了门锁,墙体也豁了个大口,跳进去,拣了脚踩了残砖败瓦,蛛网遍布,树的枝叶蓬着裂了缝的砖墙。我绕到后墙的时候才发现我整个儿早进了屋子,屋顶的颜色使人瞧不见真实的高度,横梁平行了山墙斜斜地挂着。透过屋顶捅进来一刀又一刀的月光,破了些恐惧。正中央还搁了张大床咧,早不见了尸体。朽了的枣木还残留着桌子的样子。衣柜的门板早没了踪影,碎了片的镜子,反射的碎光咯嘣咯嘣响。树根和树枝生长进来,胡乱蔓生。锈迹斑斑的自行车圈惊奇地挂在墙上,辐条纠缠了好几绺。这地方也只是个痕迹,没有消散,也不会反扑。

他们发现这里时我已经睡着了,并且做了同第二个梦一个模样的梦。这里也不再是我自个独享的了,他们具有相当的侵略性,没啥子缘由,我也同他们喘成一处对抗这个老屋子。然而没多久我又遭他们唾弃。他们真把我撇在了这玉米地里。玉米地深处笼了一片黑,我真以为我睡着了,醒来后我跑啊跑,一个劲儿地向前,蹚过的玉米秆倒伏下来,再也没起来。出来玉米地,进到村子后,我多次遇到过福海,每次同平日一个操性—瞧不见他样子。

回到家,我更怕了。我爹见了我,横竖不问明由,只拿言语来骂。我说,我迷了路。我爹却不信,说我混说。我爹抄了板凳砸过来,过个几天我身上便添了青肿和淤血,没个大碍。我爹打我后撂翻我到里屋去。我悬着心躺上床听外面的动静,乱糟糟的话没个正形,抖抖搂搂地,只是咣当响了整个屋子。

到这步田地,没个劝解的,扒了个门缝瞧过去,那人正拉了我爹哽咽,渐渐地气弱声嘶,只是呜呜地哭。我不晓得他们干啥子勾当,他仍背对了我。后来我回想他的声音,我晓得他叫福海。

莫乱了阵脚,慢慢说。我爹说。

你一句话能顶了天,你可要帮我。福海说。

出了啥事咧?

国梁媳妇遭了日了,都怪我都怪我。

国梁媳妇遭了哪个日了?

我—我—我儿子。

到底是你还是你儿子?

周林,遭了我儿子孙周林日了,可周林那龟孙根本没碰他媳妇。

周林没日你慌张个啥?

可他们偏说是遭了周林日的,周林那龟孙说几个月前是跟了那国梁媳妇照过面,但哪里敢碰她,可天又黑,又没个人瞧见,没人做个证家,即使瞧见了,这等事哪个肯去做了证。这日日流长,国梁媳妇日渐凸了肚子,遭了打,便一口咬死了周林。他们非打死了周林不可。

他们?他们是哪个?

国栋和国梁,这当口他们正砸了我家。

周林咧?

他连夜逃了去,我也不晓得逃了哪里去。

真该死,真该死,我爹说,我可不想瞎掺和这等腌臜事。

毫无征兆下,我的睡眠突然而至,并做了个记不得的梦。我被更多人惊醒,伸手到大腿处,只觉一片凉湿。我以为尿了床,这味儿却比尿臭味更膻气,怕它一时散了,我攒足了劲吞了这气味,好闻得紧。我听到更多人。我起了床,透过门缝,望了去。我望见我家的方桌正被白炽灯的光芒罩了亮。四方里各坐了人,由于灯罩笼了窄窄的一片光,他们全坐在了黑暗里。他们的争吵激烈时,全起了身,不曾想,探了的身子全落在光照里,我爹、孙国栋、孙国梁霍然冒了亮,他们的脸因了光的照射像是树木被斧头一把砍出来一截白似的。剩了的福海背对着我,我依旧看不到他的脸和他的样子。

我们惯常说有啥样的老子便有啥样的儿子,真是没个错。事情本不该是这样,但也没哪个晓得本该是啥样子。福海由郑州回来时我们都不晓得。他的棺材早到了家,我们都以为福海死在了外头。直到福海拣了个吉日子,将儿子葬在屋后(以后福海整日价地守着这个冒尖的坟头不挪动),我们才晓得死的不是福海。福海找了瞎婆子缝个红布袋子,将骨灰抖搂进去,放进棺材里。本来打给自个儿的东西,倒让不孝儿子抢了先。

日子一天天过,我们的生活反反复复,没个走样。我们把自个儿交给了日子,日子排了序归到日历里。这日子不像是每天都蹦出个新日子,而是将同一个日子嵌进所有的日历里面去,使得这日子都发了馊。这一天,福海好容易哄了孙子睡觉,将火盆添了柴,火光一口一口地蹿大。这老屋子经了火光一燎,瞧得见的空间像是经了水泡,胀大了。透过屋顶捅进来一刀又一刀的月光,也被火光搞得暗淡了。孙子醒来的时候说,我饿。睡醒了再吃东西,福海说,赶紧睡会儿。福海静静地坐了不久,又回到对窗外黑暗景色的安静上了。屋外的风咕咕地响。自搬来了这里住就没消停过,当年这屋子废了那么久都没倒,这会儿不会塌了吧,福海想。待天亮透了,时近中午,孙子还在睡觉。福海踅脚出了门,仿佛一张纸折了又一折。

太阳被提溜在头上三尺处,像一只装满硫黄味儿的气球。

这破院子里头没人,仅留了孙国梁的媳妇守着家。

我找孙国梁。

孙国梁不在家。

我找了他好久。

你要干啥?

我有钱了。

你有钱跟我有啥子关系。

你现今住的是我家的院子。

以前是,当初是你抵押了给我们的。

可现在我有钱了,我想把院子买回来。

我一个女人家做不得主,这事儿你得找孙国梁。

我找了他好多次了,福海说。

你的口气像是我们欠了你钱似的。

看在我儿子往日的情分上,你能不能找孙国梁说说。

国梁媳妇嗖地起了身,哪个跟你儿子有情分了,你说清楚了,哪个跟你儿子有情分了。

是是是,没情分,没情分,福海说,我儿子压根就没碰你。

咋说话咧,你是说我们讹了你咋的?这话出了口,国梁媳妇顿觉不妥,闷闷地不再说话。

而福海只是自顾自地说,我儿子死了,你知道,我儿子死在了郑州,临死连个面也没瞧到。

你儿子死了跟我们有啥关系?

福海说,你知道,要不是因了你,我儿子不会十来年不敢回家,你知道,要不是因了你,我儿子不会逃到郑州去,你知道,要是我儿子不逃到郑州去就不会死在那外头,你说,我儿子是不是因了你才死的。

福海说,都是你都是你,冤了我儿子日了你的屄。

国梁妻子的脸涌来一股倒退的错觉,眼睛里目光的尺寸也短了一截,说,你,你要干啥?

福海说,我儿子没能日了你我儿子没能日了你,我定要以儿子的名来日你我定要以儿子的名来日你。

自孙周林日了孙国梁妻子的言语流荡十年后,福海日了孙国梁妻子的风言风语刚跑了漏便又被我们的口头子胡诌坐了实。令我们惊异的不是福海替儿子做下了这等腌臜事,而是他竟还能硬起来。已是耄耋之年的福海不但皱了身子,也早蔫了鸡巴。这等事儿,我们不晓得是什么人走了风,更不晓得真假,但这捅瞎的流言却愈闹愈凶。这时候,那老屋子正遭了风吹。那孩子还躺在屋子里头睡觉,虽然他老早便饿了,却还在做梦。孙国栋、孙国梁捉了福海的现行我们没能赶上,直到绑了福海,我们才迟迟围了来。我们的目光满溢了优越的同情,福海接纳这些目光的脸却将同情这词的形象和载体通通吞了。福海跪在院子里头,野马一般说了恁多话,愣是没人听得见。我们的嘈杂太认真,这认真遮蔽了嘈杂,使得这事儿早坍塌了。后来有人问,便会有人答。这一来一回织了个对话的网。福海说啥咧。福海说他孙子饿了。孙子?孙子还是儿子咧?我们哈哈笑起来。我们的笑声哗啦啦的,仿佛水管口突然喷的水,并拖延了过长。故事始于此,也结于此。福海抬了头。我们四下望了去,村子被愤怒迸出的裂缝呼呼漏了风,唯有福海一动没动的脸,像凛冬将至。嗯,你瞧,像凛冬将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