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姆斯关于音乐会的设想是对的。当拜伦提出这个主意时,贝弗莉睁大了眼睛。“什么?就我自己?”她用悦耳的声音说,“在所有妈妈面前表演?”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什么类型的音乐会?”戴安娜警惕地说。
拜伦逐字逐句地重复了詹姆斯的话。他解释说,会邀请妈妈们来克兰汉宅;除了手抓食品自助餐,还会出售门票和节目单为珍妮筹款。他示范了一下男孩们怎样向后扣住那些落地窗,并把餐室的椅子搬到露台上,为观众摆放成半圆形。在他说话时,贝弗莉一直紧紧地盯着他,点着头,喃喃地说着“嗯——嗯”,仿佛要抓住他那些句子的末尾。他的母亲默默地听着,直到他说完才摇摇头。但贝弗莉跳了进来,气喘吁吁地说:“哦,我不行——对吗?你觉得我行吗,戴?”
他的母亲别无选择,只能表示赞成,说她当然能行。
“我需要一套演出服和更多的乐谱,但我认为他是对的。这对珍妮有好处。”
“这对她的腿有什么帮助呢?”他的母亲喃喃地说,“我不明白。”但贝弗莉已经抓起自己的手提包,又从走廊上抓起珍妮的童车和毯子。她得回家开始练习了,她说。
周末,西摩没有回家,他必须在去苏格兰打猎之前做完一些工作。戴安娜在电话里告诉他,她想念他。她答应清洗他的乡村休闲服,但她说话晕晕乎乎,似乎有点心不在焉。
周日早上,拜伦早早醒来,走到母亲卧室,发现里面空无一人。他查看了厨房、浴室、露茜的房间和起居室,可是全都没有她的踪影。他知道该去哪里找她。
她蹲伏在池塘边的草丛里,手里捏着玻璃杯。池水阴暗平静,里面漂着一片片柔软的绿色浮萍。尽管8月中旬天气炎热,篱笆上还是绽放着白色的花朵和狗蔷薇,它们的花瓣就像些粉红色的心脏。他小心翼翼地踏着步子,不想吓着母亲,然后便在她的身旁盘腿坐下。
她没有抬头,但似乎知道他在旁边。“我在等那只鹅下蛋,”她说,“窍门就是保持耐心。”
在沼泽上方,云朵开始聚集成花岗岩山峰似的云团。可能很快就会下雨了。“你觉得我们是不是应该进屋吃早餐?”他说,“贝弗莉可能就快到了。”
他的母亲注视着池塘,仿佛拜伦没有说话。最后,她终于说道:“她会在家练琴。我怀疑她今天是否会来。不管怎么说,那只鹅要不了多久就会下蛋了。它从黎明时就趴在窝里。如果我不把它的蛋捡走,乌鸦就会抢去。”
她用酒杯指指栅栏。她说得对,整个栅栏上都站着乌鸦,背后的沼泽映衬着它们黑如天鹅绒般的光滑羽毛。“它们看起来就像刽子手,在等待生命终结。”她笑着说。
“我觉得不像。”他说。
那只鹅竖起它松软的白色羽毛。它非常平静地坐在窝里,脖子略微直立,蓝色的眼睛边缘镶嵌着跟喙一样的橘黄色,仅仅偶尔眨一下。从草地边缘的梣树林里传来空洞的嘎嘎叫声和树叶拍打的声音,到处都是乌鸦,在等待那只蛋。他能够理解为何母亲想救下它来。那只公鹅笨拙地在水边啄食。
戴安娜又喝了一大口杯中的饮料。“你觉得珍妮会不会再次走路?”她突然问道。
“当然会。你不这么认为吗?”
“我看不到这事会怎样收尾。你知道吗,自从这一切开始以来,已经过去超过10个星期了,感觉就像过了好多年。不过贝弗莉很快乐。你那个举办音乐会的主意很好。”她又继续注视着池塘。
拜伦突然想起来,在这个暑假里,她已经跟变了个人似的。她不再像个母亲了,至少不再像那个告诉你要刷牙并洗洗耳朵背后的母亲。她变得更像母亲的朋友或姐妹——如果她有朋友或姐妹的话。她已经渐渐迷失,似乎明白了刷牙和洗耳朵背后并非总是愉快而有趣的事情,于是在你没做这些事情时假装没看见。有这样一个母亲简直就是天赐的礼物。他很幸运。但这事也令人不安,让他感觉稍微有点放任自流,仿佛一堵墙倒塌了,而这与生活仍在继续的原因有关。这意味着他有时需要问她是否记得刷牙或清洗耳朵背后。
一阵微风吹来,公鹅臀部周围的羽毛就像柔软的白色荷叶边一样被吹得向外飘起。拜伦感觉到第一批雨点已经落下。
“我一直在想……”说到这里,他的母亲再次沉默了,仿佛她的精力已经耗尽。
“哦,什么?”他说,“你一直在想什么?”
“关于你曾经说过的那句话——关于时间。”
“我想,很快就要下大雨了。”
“你说我们不应该耍弄时间。你说这不是我们该做的事情。你是对的。当我们干预神灵的事情时,那简直是玩火自焚。”
“我不记得自己提到过神灵。”他说,但她想的似乎完全是自己的事情。
“谁说仅仅因为我们有钟表测量时间它就是真实的?谁知道一切是否会用同样的速度向前发展呢?也许一切都在向后或者向侧面发展呢。你也说过这样的事情。”
“哦,天哪,”他说,“我说过吗?”雨点滴落在池水上,它柔软、温暖得令人吃惊,有股青草的气味。
“或者我们也可以控制各种事情。我们可以转动钟表,把它们设成我们想要的时间。”
拜伦嘴里滑出一声狂笑,这让他很不舒服地想起了父亲:“我不这么认为。”
“我的看法是,如果某种东西只是一套规则,我们为什么要屈从于它呢?是的,我们在6点30分起床,我们9点钟到学校,我们在中午1点吃午饭。可是为什么呢?”
“因为我们不希望产生混乱。否则当有些人上班时,别的人就会去吃午饭,还有一些人上床睡觉。那就没人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了。”
戴安娜舔了一下左嘴唇,考虑这句话。她说:“我开始觉得,混乱受到了低估。”
她解开表带,将手表从手腕处捋到手掌中,然后举起手,把它扔了出去,他甚至来不及阻止她。手表在空中划下一道银色的弧线,扑通一声扎破了阴暗的水面。一圈圈波纹泛起,朝岸边涌来。那只公鹅抬头看了一眼,但母鹅连动都没动。“好啦。”戴安娜笑着说,“拜拜了,时间。”
“但愿父亲不会发现,”他说,“那块表是他送你的,可能很贵。”
“嗯,现在已经完结了。”她静静地对着酒杯说,仿佛她说话的对象正躺在杯底的什么地方。
母鹅抬起它的臀部,脖子向前倾斜,打断了他们的话。它的翅膀举起又放下,举起又放下,就跟他放松肩膀和手指的方式差不多。然后,在刚才被白色羽毛覆盖的地方,露出一圈粉红如嘴唇的柔软肌肉,它收缩又放松,窥视着他们,就像眨巴了一下眼睛,然后它就不见了。
他的母亲坐直了身体,说:“就要下蛋了。”她深深地吸了口气。
那些乌鸦也知道蛋就要产下,它们从梣树上扑了下来,倾斜着手套似的翅膀,在头顶上盘旋。
它就在那里,那只鹅蛋:就像一只白色的小眼睛,在母鹅的粉红色肌肉中央眨着眼睛。它消失了,又突然再次出现,只是现在它已经像一只新乒乓球那么大,那么亮。他们默默地望着母鹅高高地抬起尾羽,推挤着,颤抖着,直到那枚蛋从它体内射出,落到窝底。它很完美。他的母亲慢慢站起来,抓起一根树枝,戳戳那只鹅,让它挪开自己的脚。母鹅张开喙,发出一声嘶鸣,像个球一样慢慢走开了。它似乎已经精疲力竭,没有力气反抗了。
“快点!”他大叫道,因为那只公鹅听到母鹅的叫声后,正穿过池水朝他们游来,蹦蹦跳跳的乌鸦也越来越近了。他的母亲弯腰掏出那枚蛋,递给拜伦。它是那么温暖,沉甸甸的,握在手里就像一个活物。他需要两只手才能将它捧住。母鹅离开他们,依旧嘶鸣着,从岸边走进池塘,蹚着水。它尾部的羽毛上沾着少许污泥,那是它生蛋时用身体挤压地面沾上的。
“现在我感觉很糟,”戴安娜说,“它想把蛋要回去。它很伤心。”
“就算你不把蛋捡走,乌鸦也会。而且你捡的这只蛋很可爱。你让我们等着它产下来是对的。”雨滴敲击池水表面,泛起朵朵水花;雨水挂在她的头发上,就像一颗颗小珠子。树叶和草叶被它们轻柔地拍打着,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拜伦说:“现在我们应该进屋了。”
当她走回房子时,她绊了一下,拜伦不得不伸出一只手将她扶住。她就像捧着礼物一样捧着那只鹅蛋,一边走一边盯着它。在花园的边缘,她再次摇晃了一下。当她打开篱笆门的时候,他为她拿着那只空酒杯和那只蛋。
乌鸦们从远处的树木外发出一阵喋喋不休的叫声,劈开清晨湿润的空气传来。他希望她没把它们描绘成刽子手,他希望她没说它们在等待着生命终结。
“别把它弄丢了。”她说。
他保证他会小心一点。
最终,那只鹅蛋并未派上用场。他的母亲把它放在窗台上的一只碟子里。他看见乌鸦在外面,扇动着翅膀,在看起来十分脆弱的树枝上保持平衡。他拍拍手吓唬它们,跑到外面将它们赶走。“嘘,嘘。”他大叫。可是他刚转过身,它们又飘飘悠悠地落了下来,站在树巅,等待着。
时间也是如此,他想,还有哀伤。这两样东西都在等待时机将你抓住。不管你怎样冲它们摇着胳膊大声抱怨,它们都知道自己更强大。它们知道自己最终会抓住你。
*
西摩来取自己的乡村休闲服和猎枪,但只待了几个小时。他几乎不说话。(“那是因为他很紧张。”戴安娜说。)他检查了一个个房间,飞快地翻看戴安娜的日历。他问:“为什么草坪上的草那么长?”她说:“剪草机出问题了。”这可能是真的——现在要分辨孰为真实孰为想象已经越来越困难。他的父亲说,不保持外表的整洁是错误的。她道了歉,答应在他回家时把一切都收拾好。
“祝你假期愉快,”她说,“方便的时候给我们打个电话。”他问她要自己的防晒霜和驱蚊剂,而她用双手抓住脑袋,说她把这忘得一干二净。当她亲吻他时,她只用嘴唇触碰了一下空气。
那之后,为贝弗莉举行音乐会的计划就变得越来越具体了。她每天都在练习,现在已经会弹六支曲子了。詹姆斯急切地告诉拜伦,他已经赢得安德里亚的帮助。显然她给妈妈们打了一圈电话,鼓励她们参加且每个人都提供一盘点心。詹姆斯说,他已经制作了在门口出售的门票以及节目单。他设计了座位的摆放方案,正在重新为戴安娜写发言稿。他每天晚上都打来电话。
拜伦偶尔会问:“你确定这是个好主意吗?”或者“我妈妈有时很悲伤。”甚至还会说:“假设贝弗莉把我妈妈做的事情告诉所有人该怎么办?”这时,詹姆斯只是简单地说服他。他说,最重要的是他得亲眼看看证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