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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莺书店》第二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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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丽丝坐在花棚里,披着她的鸭绒滑雪衣,脚踩UGG靴子,还戴着一副连指手套。两个帮忙摆放花的女孩跟她在一起。

她们在面前的折叠桌上摆了一条长绳子,正在用铁丝把绿叶扎在绳子上。全部扎好之后,她们会把它挂在脚手架上,然后再一朵一朵地往上面加花朵,每片叶子都从花枝上摘下来,这样更容易扎在绳子上。黄色、粉色、蓝色、紫色的花朵与绿叶混合在一起,包裹整根绳子,可以挂在教堂里面了。这是个费事的活儿,但圣诞花绳已经成了匹斯布鲁克庄园的传统。

爱丽丝看看盒子里准备好的干花。每一朵都是迪伦采的,他只选最好的,把采下来的花小心地存起来,等它们风干。她回家之后,还没怎么见他。偶尔,她会看到他在花圃里工作,但每次她一站起来喊他,他就消失了。

他在躲她,她想道。她不确定这是为什么。她做了什么伤害他的事吗?她需要弄清楚。她要去找他。想着想着,她就站了起来。

“你们继续好吗?”她跟两个女孩说,“我马上就回来。”

爱丽丝出院回家时,迪伦刻意回避了。那场面像是唐顿庄园似的—莎拉和拉尔夫开车接她时,所有的员工都排起队来,迎接她。他从远处看着,每个人都上前拥抱她。所有人都爱爱丽丝。大厅里有香槟,当然了,休也在,宠溺地看着她。爱丽丝看起来好幸福,即使她累的时候还需要用手杖走路。

他尽量回避她,至少要等到婚礼前。他若是有勇气,就该去另找一份工作,但他对莎拉的忠心胜过了他的尴尬。(还是险胜。)他心里还有点存留的倔强,想向休证明,他不怕他。

所以,爱丽丝在大门口堵住他时,他很惊讶。他正在修剪盆景,用作婚礼装饰,它们都得修剪整齐。

“嘿。”他微笑着打招呼。

“可算找到你了。”她说,“你干吗躲着我?”

“我就是忙啊,很多要做的事。”

“多到你都没时间喝杯咖啡?”

他不敢直视她的眼睛。

“算了。”她接着说,“我想去选棵树放在大厅里。我想让你带我去,帮我赶在别人开始选之前挑棵最好的。”

庄园外围有一小片花圃,他们在那儿种圣诞树,临近圣诞节的时候卖出去。人们通常十二月初来选树。然后在树上挂上一个标签,写着来领树的日期,迪伦会在那天把树挖出来,这样顾客来领时树就是新鲜的。卖圣诞树的钱足够庄园做圣诞装点,还能办一次员工午宴。

“你确定你能走过去?”迪伦有些担心,但爱丽丝挥了挥她的手杖。

“我没事的。”

他挽起她的手臂,他们一起向庄园外围松软的土地走去。

“你后来怎么没再去医院看我了?”她问道,“你答应我要去的。”

他犹豫了:“不合礼仪。”

她皱起了眉:“不合礼仪?我不懂。”

不,他心想,你不明白。而我就是因为你不懂这些事,才爱你。

“我觉得休不喜欢我去。”他平淡地说。

“太可笑了。”爱丽丝皱着眉说,她停下脚步,“迪伦,我需要你跟我坦诚。你不喜欢休,对吗?”

迪伦有些焦心。这是他的机会,告诉她他的真实想法。

“应该说是他不喜欢我……”他最终答道。

“可是为什么啊?怎么会有人不喜欢你呢?”

“因为……因为他觉得我知道他的真面目。”

“什么真面目?”

迪伦犹豫了。他必须小心,他的回答很可能对自己不利,但他觉得爱丽丝有资格了解他的怀疑。他不能就说一句“休是个自大的浑蛋”,但他可以警告她,告诉她他听说的事。这事也许就足够让她重新考虑了。

“也许只是谣言而已吧。但是有人说,他吸白粉。”

“休?”爱丽丝笑道,“不可能啊。我怎么可能不知道呢?”

迪伦耸耸肩:“我只是跟你讲我听说的话。”

爱丽丝思考了片刻。接着,她脸上又重现笑容:“可能只是酒吧里的流言吧。人们就爱说三道四的,不清楚的事他们就编。休不是本地人,他们不了解他,就喜欢编故事。他在城里工作,还有辆高级车什么的,只是……只是刻板印象罢了。”

她说不下去了。迪伦能看出,她急切地想寻求安慰。他没有足够的证据反驳她。

“可能是吧。”

“我特别希望你们两个能好好相处。你对我很重要,迪伦。我知道你是想保护我,但休其实还不错啦。他只是跟你太不同了。可他肯定会做个好丈夫的。他很爱匹斯布鲁克庄园,将来也会帮忙让它变得更好。你也是庄园的一部分。”

迪伦没有回答。他理解,都是为了金钱和权力。休有钱,有影响力,有关系。他当然能帮匹斯布鲁克变得更好了。他已经等不及做这座庄园的主人了。事情不就是这样吗?他没办法强迫爱丽丝看清真相,因为这对她来说就是真相。他无权改变这一切。

“我只想让你知道别人都在说些什么。你说得对,是因为我想保护你。”

爱丽丝拥抱了他。“谢谢你。”她说。

然后她撩起头发,给他看她的疤痕。

“看,”她说,“好多了,几乎都看不到了。”

我从没看到过,迪伦心想。

“我弄了特别的化妆品。婚礼上……应该一点都看不出来的。”

她看着他。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停了下来,靠在大门上。这大门是他当初为了防止游客去小屋专门弄的。这会儿又下起了雨:那种令人厌烦的暴雨,让人们记起,不能太习惯偶然一现的温暖阳光,它们瞬间即逝。

她看起来很苍白,脸色发白而灰绿。

“我的天啊。”她说,“我这条讨厌的腿。我还以为我能做到呢,可是我不行,没劲儿了。”

他看看她。他可以把她背回房子里,背或者抱都可以,但从这里回房子那边有半英里,路可能会湿滑。

“这样吧,”他说,“我去弄辆四轮摩托。”

“那太好了。你真是个天才。太不好意思了,这么麻烦你。”她抖了一下,“我就在这儿等。”

“不,”他说,“我把你抱进小屋。在这儿等非得冻死你不可,会淋透的,来。”

他伸出双臂抱她,一条手臂搂住她的肩,另一条则放在她的膝下。他没费劲就抱起了她。

“我肯定重死了。你给我吃了那么多巧克力。”

“别傻了。”

他打开大门,沿着小径走到小屋去,边走边推开乱长的植物。到了小屋,爱丽丝惊叹一声。

“天哪!看看这里!”

迪伦露出微笑。这本是他的秘密工程,他没有跟任何人讲过。完成这项工程要花些日子,因为他只能有空的时候今天做半小时,明天做半小时。不过,渐渐地,他快要把这间小屋从前的样貌还原出来了。他把疯长的常青藤和荆棘修剪整齐,下面的金色石板露了出来。他修整了砖墙,打磨了窗子和门,又用庄园里所有木质表面通用的蓝绿漆重新粉刷。他还把屋子里的地板都打磨了。

“这是个惊喜,”他说,“给你母亲准备的。”

“哦,迪伦。”爱丽丝说,“你真是太有心了。”

他让她躺在旧沙发上。他得把这沙发移走,它太旧了,潮湿发霉。他把自己的围巾摘下来,围在她脖子上,帮她保暖。她反驳,但他坚持给她。

“别着凉了。在这儿等着,我马上就回来。”

爱丽丝躺倒在沙发上。她愧疚极了。她那么努力,想要战胜腿的疼痛,可她的骨头好疼,她的止疼药快失效了,她还很冷。亲爱的迪伦,她想到,他真好。她简直不敢相信他把小屋整理得这样好。她妈妈肯定会被感动到的。

她试着在沙发上找个舒服的姿势。她想起迪伦告诉她的话,感到一股恐慌升上心头。她知道休的一些朋友有点野,也许他们确实曾染指毒品—她并不是那么天真。但休从没暗示过,自己也有参与,她也从没找到过证据,也不是说她在刻意寻找。她知道自己有点单纯。

可是休若是这种人,为什么还要娶她?他应该找个更时髦、鲜亮的人才对吧?毕竟他有不少那样的朋友,可他还是选择了她。他爱她,她很确定。

她闭上双眼,任思绪纷飞。可爱踏实的迪伦:他总是那么想保护她。她想起在医院里的那一刻,她以为迪伦要吻她。她无法假装自己不想要那个吻,但若是承认,事情就太复杂了。她对迪伦一直是有好感的,但直到那个下午,她都没有表露出来。现在,她才意识到他是一点兴趣都没有。止痛药让她不停胡思乱想。幸好休赶在那个节骨眼儿上出现了。想起另一种可能性,她觉得自己脸红了。她怎么了?对老实善良的迪伦想入非非。这事明显让他很尴尬,所以他才一直躲着她。她真是个笨蛋。

她自嘲地笑了,把双手放在身后,打算挪一下位子。她摸到一本书的书角,书是掉到了沙发垫子后面。

她把书抽了出来,《安娜·卡列尼娜》,一本厚重的企鹅经典书。她翻开书,书页潮湿泛黄。

书的衬页上有题字,用钢笔写的。

你比安娜更勇敢美丽,我希望我比渥伦斯基要好。

就这样。没有落款,也没有写是送给谁的。没有日期。爱丽丝翻过书页,开始读。

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却各有各的不幸。

好吧,爱丽丝心想,至少我的家庭很幸福。没有家人,她不敢想象自己的生活会是怎样。她开始读这本书。

莎拉从后面走来时,迪伦正在院子里倒车,她身上厚厚的防雨大衣飘在身后。他最怕的事发生了,但他不能不理她。她看起来很担心。

“你看到爱丽丝了吗?她本来在帮忙弄花环,结果不知道跑哪儿去了,现在都没回来。她跑了老半天,这又下雨了。”

“我在路上碰到她了,”迪伦故意说得模棱两可,“我正要开着四轮车去接她呢。”

“她还好吗?”

“只是淋湿了一些。我觉得她还有些累。”

“你留她在雨里等吗?”

迪伦片刻之后才回答:“她在小屋里。那儿不怕淋。”

莎拉看了看四轮摩托:“我跟你去。”

他无法反驳。他本是想等小屋完全修缮完毕,再告诉她这个惊喜。现在,她不能一下子看到最完美的惊喜了—还有些工作没做完。可他也不能永远守着秘密啊。

“那就上来吧。”

他以最快的速度开过草坪,抄近路从树林里开到了小屋。过去几周里,都只有他一个人来这儿。他停车,熄了火。

莎拉下车后惊异地看着小屋。“这都是你做的?”她问道,迪伦差点以为她要生气了。也许他这么做是冒犯吧。

“我不想这屋子就这么垮掉。它算是危房了,所以我决定修一修。”

她仍然直勾勾地盯着屋子,眼里有泪水在打转。小屋看起来又像是有人照料、有人爱的样子了。之前它几乎被遗弃,就像人过中年、放弃打扮的女性。现在它又一次自豪地闪耀着,漆工无可挑剔,温暖而有魅力。

“太棒了。”她轻柔地说,“谢谢。”

“咱们进去看爱丽丝吧。”他的声音有些因尴尬而沙哑。

莎拉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门。自从朱利叶斯去世,她还没走进来过。迪伦又一次施展了魔力。四面墙都重新粉刷,地板打磨过,屋里的木工也都修理了。

沙发上的爱丽丝正沉浸在《安娜·卡列尼娜》的世界里。

“亲爱的!”莎拉匆忙走过去,开始嘘寒问暖,“你的手冰凉啊。傻孩子—你想什么呢?快来,赶紧回房子里去。”

爱丽丝举起书:“看我从沙发缝儿里找到什么了!”

莎拉僵直地站了片刻,好似被变成了石像,然后她从爱丽丝手里接过书:“哦,对了。这是我从二手店买的。我看到了一半,还一直纳闷它跑哪儿去了呢。”

“好嘞,”迪伦说着又抱起了爱丽丝,“不过车上恐怕坐不下三个人。”

“没关系的,”莎拉说,“我走回去就行。把她送回厨房,给她泡杯热可可。我随后就到。”

迪伦抱着爱丽丝,大步走出门去,仿佛她不过一袋面粉的重量。

莎拉站在小屋中央。屋里淡淡的霉味很熟悉,带她回到了过去。她看看那落满灰尘的旧沙发,回忆起他们两人坐在那儿的时候,互相拥抱着,窗外雨落纷纷,偶尔还会下雪。那是多么惬意啊,他们的小小避风港。

她要是转身,也许就能看到他从杂乱的草木中走来,看到她便露出明亮的微笑。

她把书捂在胸口。她再也见不到他了。时间到底会不会抚平伤口呢?她心里那个朱利叶斯曾经占据、现在却成了空空的洞的地方。

她打量着小屋,被迪伦的善心和贴心感动,心里暖暖的。他肯定为此花了很久。她想,她该在这儿装个壁炉,弄些像样的家具。生活压力大的时候,她就可以来这儿读读书。这儿可以再次成为她的小港湾。

这让她想起了另一件事。休不管怎样说迪伦,不管怎样指责他,肯定都不是真的。他在乎爱丽丝,她看得出来。他很忠诚可靠,值得信赖。她怎么会怀疑他呢?哪怕是一秒钟?

那天傍晚,爱丽丝终于鼓起勇气去跟休对质。她必须说些什么。迪伦告诉她的话,让她憋得好难受。晚餐前,他们坐在小画室里。休给壁炉生了火,正在给自己调金汤力。爱丽丝只喝了杜松子酒,她现在没法喝琴酒这样的烈酒。

“有件事得问问你。”

“说吧,什么事?”休说着往酒杯里投了几块冰块。

“你有没有……吸过可卡?”爱丽丝问道,说这个词都让她尴尬得很。她觉得自己说得很傻,“我是说,可卡因。”

休一脸惊愕地看着她:“怎么突然这么问?”

“我……我听别人说了些事,谣言,挺让我焦心的。”

“谣言?哪儿听来的?谁跟你说的?”

“哦,只是—只是酒吧里的话。有人说你吸可卡因。”

休沉默了片刻,他低头看着自己的金汤力。再次抬起头来时,他的表情很严肃。

“你想听真相吗?”

“当然了。”爱丽丝答道,她的心里一阵恐惧的翻滚。

休叹着气说:“我吸过。那几年我跟一群影响不好的人混,有些乱搞。人们不都那么干吗?”

“哦。”

“但我们年轻的时候,不都会做傻事吗?我已经放下了。现在让我拿根长杆碰它我都不会碰。”他微笑着说,“我很高兴咱们谈了这事。我不希望咱们之间有任何秘密。不过这种事还是没法无缘无故地提起来吧,所以你问了我还是好事。”

爱丽丝点点头:“谢谢你这么坦诚。我都要担心死了!”

休笑了:“你还以为我要把匹斯布鲁克庄园都吸垮?”

“没有啦。我只是想知道真相。”

“好吧,那你知道我的不光荣史了。可我现在改过自新了。这下你能告诉传谣言的人一边去了。”他咧嘴笑了,“那你呢?有没有什么要坦白的?有没有什么可怕的秘密,要在事态失控之前告诉我的?”

爱丽丝脸红了。她告诉自己,是火烤得太暖了。

“说实话,我好像是没有。”

“你确定?”休打趣道,“我觉得你看起来有点愧疚呢。真的没在小马俱乐部的夏令营比赛里作过弊吗?”

“当然没有,”爱丽丝坚定地答道,“每一座奖杯都是公平公正拿到的。”

“那好吧。”休说。

爱丽丝喝了一口杜松子酒。

她不会告诉他,她想吻迪伦。她想那样的话,事情会变得非常棘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