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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入黎明的漫长旅程》三人行,必有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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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人的手上攥着一根竹竿,竹竿在石子路上敲出的当当声回回比他到我们马州要早一些。盲客大名叫永昶,还有很多人记得他说的书。他算不得正经艺人,到老了还在这片地方游荡,给人解闷,挣点碎钱度日。江湖人给他们说书这一行叫“使短家伙”的——指竹板、弦子、醒木、竹竿等。他就是这样。人们听他说书,在周围不时发出“嗯啊哈是”。盲客一开口准是:“来啦!那谁咋没来?”起初还以为,走江湖的人随意应承。一天上午,天不热,盲客还是这样晚于他的当当声来到村子。他坐在那棵大柳树下说书。

“三德干啥去啦?咋还不来?”

有人说:“一会儿来。你先说吧。”

盲客开始说,说了一会儿,到了新内容,就不说了。

“咋不说了呢?快说啊。”

盲客坐在大柳树投下的影子里不说话。天一层亮过一层。末了,等来了那人。那人小步跑着,往这边来。他才开说,顾自叨叨:“也不晓得干啥哩!”给旁人看去,笑他好像是还明着眼。一个人问:“你猜他干啥去啦?”“那不好说。”盲客眼角是皱的。说完,扯着脸皮,笑一阵,笑声不是哈哈,而是嘿嘿,像在揉一捆干玉米叶。有人开玩笑,对着那人小声说:“你刚从女人被窝出来吧?”盲客好像很了解他似的:“你这人哪都好,就是怕女人。”他那天是下午走的。那人回家把话憋到半夜,躺在炕上,女人又去抱他。他推开女人四处巡视,小声说:“咦——上午盲客说我……”

盲客永昶是六岁害了一场病瞎的。本来,以为醒不了,可一个半夜突然就醒了,醒后第一声是对着墙壁大喊:“娘!那儿有人!”永昶娘吓了一跳,碰他一下,他“啊”地叫一声,也不回头看她。后来,发现永昶的眼是暗的,窗外天色也是暗的。

“娘!”

“在这……永昶。”永昶娘抹眼泪。

永昶爹也抹眼泪:“永昶,爹在,也在这。”

名字取得不好。家人愣在那儿,本来取这名字是因为孩子出生眼睛奇亮无比,怎么会想到有这一天。前思后想,一夜都在近了远了地看孩子的那双大眼。永昶始终眯着眼,有时问一句:“天咋还不亮啊?”

……

老盲客一直是圆脸盘。走街串巷,竹竿当腿使。圆脸走街串巷,晒得很黑。两眼陷进黑皮肤,在人堆时偶尔会蹦一点儿淡的反光——永昶娘没见到他一身破烂的样子;永昶爹趁着家里有点财力,赶紧给孩子找出路。最初,他嫌三弦不好听!老盲客给赔笑:“你小子要想以后……”说到这就听到一阵“呜呜”,他娘在门后抹眼泪。

从前,永昶家里有个果园。东西靠山坡两溜植有石榴树,后来树之间“走亲戚”,园子整个就成了它们的天下,每年给他们创收不少钱。永昶还记得石榴挂上树,再倒映在他没瞎的眼里是小红灯笼。六岁以后永昶再没去过园子。他娘病的那几年,他爹到处问病。施肥、剪枝,没工夫做。石榴没给好好长,一年半就荒了。他爹就在园子里转起了圈。有人过路见了,问他做个啥?他就说,转转。那人日头平西,回来又看见他。“我转转,转转。”他自个儿说。林子在风中响。他爹踩着地上的影转到林子深处。那人也知道他心里走着事情,先转转吧。就对他弯曲下去的背影,叹气。时运不济,园子也让爹卖了(低价,那时没人给得出好价钱)。娘在炕上看着桌上的钱,和低头吸烟的他爹,抹眼泪。到死,没跟他爹说上一句。

永昶的记忆是清楚的。没日没夜,病倒三天,就三天,娘没了。没日没夜,又半年零三天,爹也没了。一场葬礼,一个小盲孩送走了世上最亲的爹娘。

现在,盲客手上的三弦是师傅传的。“身儿”跟他胳膊似的,黝亮里渗出一股暗,像有些年号,传说为黑檀制。他说,这不用漆。又说,时间一久,汗也是漆了,手不知在其上摩挲几万遍,来来去去,吱呀吱嘎。也有一说,盲客手上的三弦不为黑檀制,是上等云杉!流畅纹理便是证据。两方(看上去都是明事之人)起了争执,后来吼起了嗓子,彼此拿眼狠狠盯着。一时达不到共识,人便迎着黄昏拂袖而去。大伙散了。第二天,接着扯。这份争执弄得马州人都对盲客的弦子动了好奇心。后来,两人扯够了三弦的木料,又扯到三根弦儿。非说那是虾线儿拧成。大伙有的知道“虾线儿”,有的不知道。知道的就给不知道的说:“吃过虾子?”不知道的,听出了几分瞧不起的意思:“见过虾子游!”

知道的:“虾子背上有根黑线儿……”

“扯!”不知道的更不信。

其实,知道的,不知道。

虾线儿是一种细线,产地盛产虾而得名“虾线”。在石榴河下游。河虾个个活泼、机灵,拿线“拴”。线结实,细致,耐磨。村子叫虾子村,虾子村人家家户户拧线儿往外销。最早一个老盲客来到虾子村,虾子村的“拴”虾女追着他听书。一个礼拜,说书人却没挣几个钱。走时,身后跟了个挎篮的女子。俩人沿河走着走着,就远了。女子一路,拧绳拴虾。到了晚上,盲客趁夜静,给她拉弦子听。女子听得一心感动。

不知道的,也知道这个悲伤的传说。

我们马州的盲客都说书。说书到底算不算买卖,也不好说。总之,能活人。她从唱大鼓书演化而来,分支也很多。到了马州,似乎变了味。来听的也都是村民,有时也不给钱,就给口饭。也很少有“托杵”的徒弟(向听说的人要钱)。

马州的说书人都是自个儿嘴上的活儿,找一块地方就可以张嘴干活。没有上面传下来的很多讲究,与茶馆、书馆不是一档子事。盲客不能劳作了才说书。所以,说书是迫不得已,没有自愿下这“海”的。这也与别处不同,据说清末光宣时候,听书的都是八旗子弟,衣食无忧。听几年记下几套书,赶上时局动荡,投个门户,拜个师傅,靠这个活命。这时候,“托杵”的徒弟越来越少了。

永昶就是老盲客的“托杵”徒弟。

盲客的师傅就是传说中的盲客。正好打从马州路过,永昶爹拿了礼物,带着孩子登门拜师,可永昶不想学弦子。老盲客一进他们院子,他就哭。“我觉得你们日子不难,孩子不爱学就算了吧?进来时,就觉得这大院子快长草了。”老盲客听得烦时,就站在院子里。“这年月啥也不好做,这孩子的眼看不见了,他娘的心比这院子更荒。”他爹看老盲客站在院子里,也追了出去。

“您给这命苦的孩子一条活路吧!”几句话说动了老盲客。

后来,老盲客一家带永昶走了。到哪说哪,让他听着。有人就问:“这是您徒弟?”老盲客一笑:“要问是不是,贵人赠银子。”

师母扯了一下永昶衣襟,他赶紧端起笸箩,顺着师傅的声音,蹭过去收赏钱。

光脚上机灵是不够的,盲客说还得耳朵机灵,做徒弟就是跟着师傅一场一场的“听活儿”。很多事教不了,成本大套,如丑官儿(《施公案》)、黄脸(《隋唐传》)、大黑脸(《包公案》)、小黑脸(《小武义》)、浑水子(《于公案》)、丘山(《精忠传》)、黄杨儿(《三侠剑》)……永昶听得多了,就好好记。

“大黑脸——是哪一出?”

“别老一惊一乍的!”师母摸着永昶的头。

傍晚收场,路上老盲客经常突然来这么一句。永昶立即呆住不动,达到不用过脑子才行,老盲客眼前这孩子还差得远呢。每次问到“串花”倒是没记拧过。

一天,永昶说:“师傅,我能说《济公(传)》了。”

因为,他们很像。这是老盲客从他师傅那里学来的,到了马州有的人就不爱听,所以,他就说一些民间故事,好像发生在跟前,其实也是把说书路上听来的闲言碎语,该连的连上,该改的改掉,该发挥的发挥……这形成了我们马州盲客独有的手艺,三弦伴奏着说这些事和成本大套地说书,不是一个味。来听书的人就有了爱听和不爱听。

老盲客嘱咐永昶,说书虽然是江湖小道,年代不同,变了许多门路,该有的规矩还是要有。就说一个说书人在马州活命,次次开场,手板、脚板,一样不能落下。落下一次没事,落下两次你从心里就懈怠了这件事,讲出去的人物就不让人觉得有“精神”了。老盲客临行的前夜,从永昶家把饭吃完,不说话,坐着不动。永昶爹就问:“他师傅有话?”老盲客对他们说:“说书能活人,活人的规矩你将来走江湖更得记准了。”

“打脚板”是表示占了贵方宝地,“手板”寓意不动手接钱。捆扎脚手板(木制,手板护手掌,手指露在外)对盲人来说显得麻烦。盲客都得仗着一个感觉捆扎。永昶没感觉了,就拼了命想师傅的声音(他不太记得老头儿说了啥,记得他不爱正经说话,只有跟师母,或给人说书时才好好说话)。捆好了,手拨三弦调,先校音。吱嘎一声,不对,再拧。吱嘎——吱嘎又两声。外人听着,差不多。说书人心里有个基调。调好了,开口唱,故事在词里走着,一会儿一个高坎儿,一会儿一个趔趄。人随调走,调随人停。那些故事里的“人”和听者越来越熟。盲客张嘴,它们就知道谁是谁了,关系不会乱。每个盲客来一处地方说一回书的时间都是固定的。上回书说到哪里,到了此处,这回书接到哪里——这就是盲客们的记忆,也是技艺。

马州的盲客真是越来越少,“永昶”这个没瞎时候用的名字没人提,也就被忘了。我们就叫他盲客吧。

董家门口有一棵大柳树,盲客爱在那里说“明地书”。董家在街心,不远就到了街口。天亮到麻黑,一圈闲人,听他一整天地说,一整天的弦响。每次,盲客来到马州这村子,都是竹竿往老董家门边的石上一斜。盲客觉得,周围的动静聚集得差不多了,再按规矩,一步一步……他为村子带来了生气——有个老头儿病了很久,一日将儿子、儿媳妇唤来床边交代后事,对他们说:“你娘死得早,我伶仃一辈子……那年河边遇上的美女子……我辜负了她……不多说啦……我的事要简简单单的,能多快多快……”老头儿说完,当夜就去世了。几位亲眷吊唁之后,听儿子的话,风风火火地下葬。出殡是在一个下午,飘细雨的下午,有点小风,棺材即将入土时,下棺的几个人一个踉跄,三三两两喊着“啊”跌在了一旁。不料,棺材裂开。众人一愣,这里面竟然——是空的!

盲客的师傅老盲客在虾子村说过一回这个老头儿。盲客把老段子又说一遍。乡野之地讲七侠、五义、三国、水浒倒不如这些离人们近。好多人觉得大侠住在马州外的地方。而这些马州盲客特有的事,出门就能遇上,好多人扯闲就会当真的事往下传,说那年石榴河边遇上一个美女子……他们又把盲客说过一回的这个老头儿又说一遍。有人爱听盲客说书,有人爱听他的弦子。说到“这里面竟然——是空的”,停住嘴,让弦子继续响。于是,你就能听到蹬蹬的声音——有人往木箱打赏他几个钱。他也不“看”你,四、五、六……没了声?有时,他还跟你拧眉头,弦子上的表示是,一下亮音一下低音,让你知道他跟你拧眉头了。

“来,喝水!”一个小媳妇给他递上水。

盲客问:“英棒还没下学?”

“是该下了。”

“那快点说——不久,儿子过河办事在一个镇边的桥头停歇。也巧一只船自桥下经过。船上站着一个老头儿,一个女子。老头儿与其父长相一样。”

“咕噜——”盲客咽下了一口水,周围人听得入迷。

“底下呢?”

“那儿子在岸边喊老头儿的名字,老头儿也向他摆手。人在桥上,船在水间,也只看着老头儿的船越来越远了……”

“底下呢?”

老头儿没死?逃出来了?到底是不是他爹?是,我看是,要不咋跟他摆手?不是吧?明明死了,你是说入棺了吧?他说着,说着。你没说。盲客拍打胸脯的尘土。还想问的,一看这阵势,也不再问。

盲客在等那个叫英棒的小孩。董英棒就是刚才给他送水的女人的孩儿,和他小时候说话、走路是一个声儿。每次,他都会等到英棒放学回村才舍得离开。突然,他喊了一句:“来啦!”送水女人簌地,从人堆里站了出来。

他挤在听书的人堆里,往往是墙角一蹲,眯起眼睛,不说话。我却最记得郝结实说起话来十分有特点。早先跟大伙说起话来,光见嘴巴一鼓一鼓的,也听不见声音,有时他说话赶不上人听;有时从一粒芝麻说到一只狗熊,再从一个棒子说到一块西瓜,说得没意思了,声音也越说越小。你总会看见他嘴巴一鼓一鼓的。村上人笑话他嘴巴一鼓一鼓的跟屁眼儿似的。“羊拉屎啊他!”一个羊倌在大伙的议论后跟了这么一句话。村上人一惊。

从此,郝结实留下一个“羊拉屎”的外号。

村上很多女人在家使气出门就乐意去找他,在他跟前说话也有意思。羊拉屎爱在村里转圈,从南往北转着走。生完气的女人远远地见了他,就喊:“哎!”羊拉屎在街口赶紧掉头走。远远地,又听她吼:“哎!”女人只要和他说上话,他嘴慢声小就只有听的份儿了。好多次,女人不是不等他说话,等他那一会儿,他攒出够说的话来,人家早开始说了,说一段事等他一会儿,对方就说:“你说说!”他嘴巴一鼓一鼓的。对方下一段事又说完了:“你说说!”

羊拉屎清楚她们这么说,不是真想让他说。这句“你说说”的意思是女人抬头看他一眼时的话儿佐料,不在这时说句话,总感觉怪不好意思。

一般大的人里,数他说话晚。他娘是在他该会说话,还不会说话时,才把注意力转移了一下。之前,他身体不好,三天两头发烧,他娘怕孩子活不了,整天担惊受怕。他三岁半时的一个下午,管户口的民警在院门口遇上了他娘。他娘又抱着他着急出门。

“先等会。”民警说。

“等会就烧着了。”

“又病了?”民警看见孩子一张小红脸。

“有好久没发烧了……”他娘说。

“先等会。”对方说着,他娘走着,已离开门口,追在后面的民警拿着一沓记录也有点急,“先等会,我说了让你先等会。”

“我不是说了吗,等会就烧着了。”当时,还没取名,他娘就说,“你看怎么结实怎么给取个名吧。”

一个月后,户口薄下来,上面的名字就叫了郝结实。

郝结实他娘找医生问过,孩子是不是烧坏了舌头?医生说话有意思,不直说,他回答个:“是有影响。”是不是烧坏了?他娘在镇上卫生院得不来答案,倒让自个儿有了希望。从镇上回来,就开始教他说,一个字一个字蹦。他爹看了闹心,干脆他娘一教,就出门。等回来,孩子还在蹦他离开时停在耳朵里的字。“我——我——”半天没说出个东西,声音越来越小,光见嘴巴一鼓一鼓的。小时候,他在村里喊喇叭的爹说:“这还是我儿子?”他娘说:“这当然是你儿子,不仅是你儿子,还是你的报应!”然后,看一会儿能说会道出了名的他爹,他爹也看一会儿自个儿的儿子郝结实。

郝结实到了找媳妇的年纪,村上没人给他说亲。他娘一着急,就逼他爹。他爹“郝先生”在四里八庄有头有脸,逢丧嫁娶的场面,人们见了都要叫一声“先生”。他是十几年来固定的账房先生,在场面上能说会道。这样的老子有这样的儿子,不仅他爹想不通。后来,他爹一拍大腿,干脆就再也不想。这次,他娘逼郝先生时,郝先生来了一句:“我不!”答得短促,有别以往的长篇大论。他娘显然也这么觉得,先“哟”一声算作对这感觉的表示。紧接着,她说:“你不?你不?谁不你都不能不!都说不让,你不啊,你不,就别醉得连句整话都说不好光知道下种啊!”

郝结实他爹吵完,又走了。他娘撩起门帘往门外看时,他爹正拉开门栓。每次,他爹跟娘吵完,就一个人走了。郝结实没想到,他爹还是被他娘说动了。这次没白一个人出门,他给儿子前后说了外村仨姑娘。

一个小眼睛女子嫌他“羊拉屎”,原话是:咋这样?都说了的。说羊拉屎。可不。没说这么个拉法。小眼睛姑娘走了。郝结实为此不高兴好几天,不高兴不是嫌人家说他说话“羊拉屎”——这事提前说明白了,而是见了面,嫌他“拉”(说)得慢。另一个牛眼女子是他嫌人家“稀拉屁股”。“稀拉屁股”指人话密,走哪说哪,什么都说。“那眼——像——像——”他跟几个一般大的人说。像啥一直听不到。人们着急乱猜:龙眼?鼠子?狸猫?大枣?珍珠?郝结实站起来,说:“像——那、那个——”西去河岸的路上,“啪——”小牧童骑着牛摇鞭子。和第三个女子相亲是约在女方老姨家。炕东一个,炕西一个,俩人从中午坐到老姨夫晚上歇工。老姨和郝结实他娘给他们腾地方在前院扯闲。郝结实娘说一会儿话,侧脸瞅一眼窗。

回家路上他娘问郝结实,这么长时间,我看有戏,你说咋样?他说了半天“不”。那屋里这半天说个啥?没……说话儿。没问你,我说那女子?他娘问完,这边是郝结实答,也也也没没没。他娘说着,热情退了。就……就……就……话也说着没劲,俩人一前一后撵着,一路也就没有再说别的。

羊拉屎掀盖头的那夜,瞪着女人葡萄大的眼睛看时也是纳闷的。他没明白过来女人怎么会同意。后来,女人跟他娘说起了那日的事,他娘还是觉得有点纳闷。

“你们当初真没说话?”

“可不!”

“没说话,我就不明白了。”

“我俩一个样儿。”

“一个样儿?”

女人捂着嘴,用另一只手一指炕席。

后来,女方老姨来串门,还说:“老嫂子,事儿真成笑话了。我可知道他们相亲不说话都干什么了。”原来是他们不说话,光低头拿手指抠炕席了。炕席东西一头一个大洞。

“你可得叫外甥赔我一块炕席啊!”

说完,俩人在屋里哈哈大笑。

女子的家在八里路。“八里路”这名在我们马州也有意思,一般是说到石榴河八里,还有说到镇上的。赶大车的特意丈量,到俩地方的距离都不止八里。往石榴河方向量,十里,八里的地方是一口枯井。向镇上去十二里,八里的地方是块空地,四下找也只有一个储粪坑而已。羊拉屎说话就是这样,想五句顶多说得出半句。那会儿,他爱把这些外面听来的话给自个儿女人说,慢慢腾腾地说,日夜都有话。

羊拉屎的女人是一个俊俏的女人。路边的汉子得机会爱看看,他就不高兴。一次,刚出门,女人下地,走在前。一个脑袋呵呵笑着,一边探出门看他女人。他从后面赶个正着,于是他没出声,凑上去,蹲下来,一块儿跟那人看。

“看看,那小屁股多圆!”那人继续看得出神。

“不算!”他说。

“这还叫扁?”那人蓦地想起啥,猛地把头往回缩。羊拉屎抱住他脑袋不放,脚踏在两边的门扇上,让门越阖越紧。直到那人喊救命,他才松手。

一个女人揪着汉子的耳朵往屋去:“让你看,看啊?你都看人家啥?一个不够你看?”羊拉屎一走,那家就吵了起来。

羊拉屎觉得不能丢了手艺,没过几年,看着形势挺好,在马州中街的西侧开了个打铁铺。赶上生意好做,没日没夜打铁。有一天,羊拉屎觉得这么干下去也不是个事儿,干脆关一天铺子,想回家歇歇。躺着躺着,要睡着似的。女人哄他起来,求他快打铁挣钱去吧。于是,他没歇够,又回到了铁匠铺。郝家的日子好过多了。他在铺子里打铁,火花乱蹦。一堆孩儿们围着看会蹦的星星。他看着他们想:“可都好几年了……”回家把攒很久的话给女人说:“孩儿——又来看打星星。”女人忙着数钱。女人数钱都是分堆儿,一堆儿代表着一个事儿。羊拉屎在跟前听,等女人摆好,看着他。他一把扑过去。一堆儿办一个事儿。某一堆儿在几个月后换了一个金镯子。女人戴给郝结实看,郝结实拿着她胳膊放油灯前仔仔细细地看。

“亮。真亮。”

女人看郝结实不学好,又要扑过来压她,就撑起胳膊。

“那个没来……”

郝结实还要扑。女人往后躲,手一下被抻了过去。郝结实拿在手里,往油灯旁边送。郝结实的女人也是一个虚荣的女人。

表妹来找郝结实的女人说事儿。第二天上午,女人戴上金镯子回了八里路娘家。临出门,给他说:“舅舅家树等着伐呢!”八里路周围的林子都是女人舅舅种的树。过了树林,进了村,往东走不多远就是一个澡堂,人人都知道那水引自后山温泉,水质清冽,温度宜人。平时引来很多人来泡澡。羊拉屎的女人从小在这里长大,不觉得有啥,这一嫁人,再回来就有些想了。给舅舅家做好饭菜,没事了,赶上天热,就招呼表妹去洗澡。往那里走时,郝结实的女人问:“那里人还多吗?”

表妹说:“知不道。”

“我好久没见到她们了。你说那个戴大金戒指的许花兰会在那里吗?”

表妹摇了摇头。

“你又知不道啊。”

她们走进澡堂。郝结实的女人站在池子边,没忘摸镯子。表妹脱得差不多了。一件粉碎花的短衫,红兜,轻轻解去红绳……光溜溜,拧开头上的水门儿。镯子在腕上怪别扭,洗到一半,脱下来放到了衣服上。接着冲水。一个人影从边上闪了一下,镯子不见了。郝结实的女人一回头正好没看见镯子,想追。表妹正拉着她不让她动,我的镯子。郝结实的女人喊着,一脚踹开了表妹。你拉着我做啥,还不给我追!郝结实的女人随着女贼直跑上了八里路的大街。表妹追上她时,她才注意到街旁的人都愣住了。女贼在街口也不动了。整个街上的人都在斜眼四下瞧。偷了几个澡堂(其实该叫明抢),在八里路头一次失手。

晚上,郝结实到八里路接女人,回来一路人人见了他俩都扭头。“都、都、都给、给人看、看去啦?”女人坐在后座,自行车东拐西拐,把空场绕过去,月色就更浓。

转天清早上,女人发现郝结实不在炕上。从他们家到马州中街西侧的打铁铺有十五分钟的路,郝结实到铺子里的第一件事不是把几天前送来的铁块打成一口锅,而是在打一把刀。原来是给八里路伐树的舅舅打制的快刀。一边打,一边想,每天早上都坐下来,一边打,一边想,这就到了第三天。

刀在铺子的磨刀石上,这就到了第三天。一层水,看一眼。一层水,看一眼。村上人说,那是凌晨的事了,磨刀石溜溜响了一宿呢……他割断了自个儿脖子。郝结实的死像是在验刀,快不快。

马面说话不够人听。最早,跟大伙说话,大伙总说在他先头:“你嘴一鼓一鼓的,咋跟屁眼儿似的,羊拉屎啊你!”从此,他落下“羊拉屎”的外号。烟袋口里也有喜欢找羊拉屎说话的。很多女人在家使气,在口里,转圈找他。马面吃完饭,爱在口里转圈。从南往北转。那时的日头,在他不时西斜过去的眼里是斜的。

生气的女人撞上他也不是一回两回。

她喊:“哎!”

马面掉头往回走。

她吼:“哎!”

他还走,想着快走啊快走。马面知道女人拉住他,自个儿这嘴只有听的份儿。好多次,女人也不是不等他说话。人家等他那一会儿不够他攒出够说的话来。回回这样。

又一回,他见了她们的影儿就快走。快走啊快走。

“你说说——”

“他肯定不对,咋该要那狐狸精呢?”

“你说说——”

马面觉得她不是真让他说,是跟他客气。到他听完女人的怨气,天早黑了下来。肚里咕咕叫。自个儿回家,一路草花的香。啥花小小的。小小的牵牛在路旁,靠外墙上举着大喇叭。往下沟里也有。肚在叫咕咕。

“再香也吃不得!”他还在琢磨,还在气,“白听不管饭!”他气呼呼,在家吃自个儿一顿。

儿子嘴上不会说话。他娘觉得怪。后来,跟马面说,说着说着,一句顿挫好几次才说出来。她来了气。“我——我——”嘴一鼓一鼓的。等他,又是半天,没能说出个东西。小时,他在村里喊喇叭的爹说他:“这以后还不得给我上眼药?”他娘丢下俩字:“报应!”然后,看着烟袋口顶能说的他爹,他爹又看回马面。一家子常这样“瞅孤闷儿”(互相看着不说话)。最后,也不了了之。

说马面该找媳妇了。烟袋口里没人给他说。说他话都不会说,“我、我、我”半天,没个你。他娘也烦了他,逼他爹给说说去。他爹在四里八庄有头有脸,常被请去当账房先生,也能说会道。这样的老子有个那样的儿子,他爹才想不通。

“我不。”他爹说。

“你不?你不?谁不都没你不的份儿!”

俩人就开始吵。马面爹不动手(这在烟袋口是少见的)光拿嘴干仗。上嘴皮碰下嘴皮,光见嘴闪,声出。一宿,马面在耳房听得耳朵要炸开,尽是他爹说。不时,才有他娘个小小的音儿。第二天,他以为爹赢了。他娘却过来他屋跟他哭,泪水一抹再抹。

门响了一声。他爹走了。他娘撩起门帘,和他往门外看。他爹跟娘吵四宿,没白吵。一个一个……总共给他说了口外的仨姑娘。一个小眼睛的嫌他“羊拉屎”。原话这样:咋这样?都说了的。说羊拉屎。可不。没说这么拉。小眼睛姑娘就这么走了。马面对这人想好几天,他娘也劝他好几天。他说:“没、没、没事。真、真、真没事。”

一个是他嫌人家“稀拉屁股”。“稀拉屁股”是说人话密,走哪说哪。成块成片地说。“那眼——像——像——”他跟几个一般大的说笑。像啥,一直听不到。人们着急就乱猜起来:龙眼?鼠子?狸猫?大枣?珍珠?马面动了动耳朵,缓缓地站了起来:

“像——那、那个——”

西去河岸的路上,“啪——”小牧童正摇着鞭子。

牛走远了。“哞——”

他还在嘴里“像啊像”的。

第三个,俩人刚开始都没看上。相亲当日是下午。在女方老姨家。炕东一个,炕西一个,席上是淡淡的晌后的阳光。坐到老姨夫歇工。老姨和马面他娘给他们腾地方,就在后院扯闲的。俩人在屋。马面娘说一会儿话,便侧脸瞅一瞅后窗。老姨打岔:“这后窗帘可是一块哔叽!”

马面他娘顺岔头走:“纹路真斜哇!”

这个下午,俩老太太扯着这些岔头。屋里的人儿似乎有戏。老姨夫不知道相亲这事。歇工回,光膀子一头扎进屋,愣把他们给冲开了。

回家路上,他娘问马面咋样。他说不不……咋……屋里说啥?没……说话儿。没问你,我说人家女子?也也也没没没。他答。没说这久?他娘说着,一点儿热情退了大半。就……就……就……

这一路,一前一后撵着,再没言语。他娘气得肚里咕咕叫。他娘每次生气都骂:“报应!真报应啊!”

到末了,马面掀盖头那夜,瞪着女人葡萄大的眼睛里的自个儿还纳闷。他没明白咋有的戏。女人跟他娘说起那日的事来。

他娘问:“熊的,说你们没说话,真?”

女人说:“可不!那咋?我俩……真格的,一个样儿!”

“一个样儿?”他娘立刻想到嘴上去了。

“不。”女人晃着手,“我说,炕席。”

老太太笑了。这事让她莫名奇妙地赔出一块炕席(俩人还没办事前)。是他老姨火急火燎找来了他家。

“老嫂子,这事儿咱可得说说。”

相亲当日,他们一样,也都不说话。两边低头拿手指抠炕席。老姨夫进门,看他们,他俩在嘻嘻笑着,凑一块儿比谁的窟窿大。这成了一个笑谈。

跟了他的这个,家住八里路。离哪里八里?谁也说不清。一般是说到石榴河,还有说到烟袋口的。其实,听说赶大车的特意丈量过,到俩地方都不止八里。往石榴河方向量,十里,八里的地方是一口枯井。向烟袋口量是十二里,八里的地方是块空地,四下找,有个储粪的坑而已。说来怪有意思。马面在外面听来,跟自个儿女人说。女人钻他怀里拿巴掌拍他胸脯,啪啪地响。他很爱把听来的闲篇给女人说说。慢慢腾腾,一般人倒说不上他那味道。那会儿日夜想到有人给拍胸脯,他就笑着,想说话。嘴上毛病好转不少。

他爹他娘看着,都说日子要好了。

马面家的长得很俊。口里汉子常日得机会爱看看。马面不高兴。一次,刚出门。女人去下地,走前面。他煞后。一个脑袋呵呵笑着,探出门,看他女人。他从后面赶个正着,于是他没出声,而是凑了上去,蹲下来,一块儿跟那人看。

“看看,多圆?”那人看得出神。

“也不算……”他说。

“这能叫扁?”那人说完,蓦地想起啥。“嗖——”要缩进门。马面双手抱住他脑袋,不放手,脚踏在两边的门扇上。门越来越紧。吱吱作响。

直到那人家的喊:“出人命啦!出人命啦!”马面这才松手。他怕女人喊,他说炸耳朵。

他走了,院里开始叮叮咚咚响起来。

“让你看,看啊?你都看人家啥了?一个不够你看?”马面抠了抠耳朵,跳下高埂。自个儿女人在高高的玉米地里不见了影儿。

“哪儿呢?哪儿?”越喊越急。四周风声,沙沙沙。一会儿,女人噗嗤笑了。(开始几年,他们都在这地里藏猫猫,也称捉迷藏。)

“猫!”马面从叶后,舒出头来做鬼脸。

“不要脸!是你看的?”女人起身,系了系红绳。眉眼跟他笑。

过了几年。烟袋口的小买卖又好做起来。马面会打铁。他在口西,挨曲剃头开了个铁匠铺。没日没夜打铁,回家时候少了。他几天回一回,咚咚——月下敲门。给女人送银子。女人开始不习惯,嫌他不会歇着。后来,银子攒多了,马面关一天铺子,想回家歇歇。躺着躺着,要睡着似的。女人哄他起来,求他多挣钱。走路上,他咋、咋、咋地问自个儿,女人还是爱钱。爱得他高兴。家里的日子真的好了。

他在铺子里打铁,火花乱蹦。一堆孩儿们围着看会蹦的星星。他看着他们也想:“好几年了……”回家把攒很久的话跟女人说:“孩儿——来看打星星。”女人没懂他的话,忙着数银子,分堆儿。一堆儿代表着一个事儿。马面在跟前听着,等女人摆好,看着他,他才一把扑过去。

那夜,马面在女人的眼里也看见了星星。比他打得还亮。一堆儿办一个事儿。有一堆儿在几个月后换了一个金镯子。女人带给马面看,马面拿着她胳膊放油灯前仔仔细细地看。

“亮。真真真亮。”

女人看马面不学好,又要扑过来压她。撑起胳膊,笑呵呵挡着他。

“那个还没来……”

马面瞪着眼,愣是还要扑。

“那,那那。”

女人往后躲。她手一下被抻了过去。马面拿在手里,往油灯旁送。

“那,那,那——再看看。”

看一会儿镯子,抬头看一会儿自个儿的女人。

八里路来了亲戚找马面家的。那天,马面也在。见俩人亲亲的,他就让出屋,自个儿在院里摆弄铁片。女人扮得好俊,吓他一跳。上午,女人金光闪闪地回了八里路娘家。临出门,给他说:“舅家树等着伐呢!”马面点头,看着俩人走进一片沉沉的阳光里。

亲戚和她去了八里路新开的澡堂。澡堂人不多,水流引自后山,温温的,正合适冲凉。马面女人看了看周围,没忘摸摸镯子。人真不多。

“看啥的?”

“没啥。”说着,那亲戚已脱得差不多,自个儿便开始脱。一件粉碎花的短衫,红兜,轻轻解去红绳……光溜溜的,拧开头上的水门儿。镯子在腕上怪别扭,洗到一半,脱了去,放在衣服上。接着冲水。

蓦地,一个人影闪出门。那人拿走了镯子。没成想那亲戚拽也没拽住,马面女人“嗖”跟着女贼闪出了门,直跑到八里路的正街上。正晌午,街上歇工的人回家吃饭,满满登登的。人都给愣住了。女贼愣在日头下,汗不停流,斜眼四下瞧,四下更是静静的。刚才的人声已被淹没。她偷了几个澡堂(其实该叫明抢),在八里路,这是头一次下手。她傻了眼。前几次,一路不用咋跑。澡堂一时半会儿追不出人来的。

晚上,马面到八里路接上他女人。一路听人说这桩事。一言一语,说说笑笑。人人见了他俩都扭头(都不敢看他们)。

“都、都、都给、给人看、看去啦?”

女人捂着脸坐在后座,一路颠簸,东拐西拐,把空场绕过去,月色就很浓了。女人才抬手,摸着金镯子跟自个儿男人,羞红了脸。马面攒了一路的话。回家却没说,就睡下了。女人睡得可香!

第二天,女人起来,马面人早去铺子了。

马面在铺子里一边打刀,一边想,想了三天。给舅舅打的快刀才痛快。好好磨磨,啥见了都得给吓得抖索。他拿自个儿打的刀,在铺子里磨。一层水,看一眼。一层水,看一眼。磨刀石溜溜响一夜。

口里人说那都是凌晨的事啦。

马面死在了铺子里。一层皮,一层肉,一层肉,一层皮,愣是把自个儿脖子给抹断了。

铁匠铺后来关了。马面女人肚子不久便大了起来。儿子出生赶上店门前修路。(过去窄窄的路,下雨变成小河,要顺到口里大街的水槽里去。雨大的年景可是有过漂木盆串门子一说。这下好了。)

一天,羊群打门口过。他儿子已七八岁,人挤在一群孩子里寻着地上的羊屎疙瘩跑(烟袋口的羊都去石榴河边放的),就跑出了烟袋口去。马面家的那时还没改嫁,她追出门,拐上大路,手搭凉棚。街边扯闲的都看着她。这些年,她老得不再惹眼。可是扯起“抠凉席”那段闲,还有人愿意笑笑。

“马路宽——马路——宽——”

孩儿们是越跑越远,再远更听不见她喊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