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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胡安在海边》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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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成来了,胡安走了。

京昌、何光和吕伟去机场送他,因为知道黎成不喜欢和老外打交道,本没打算叫上他,但他一听说要去送的是古巴人,就不介意了。

为了接胡安,大家第一次到了他租住的地方,那儿比想象得还小还简陋。炉火已经灭了,屋里冷得像冰窖,黎成傻了眼,心想原来在北京也有人住得这么寒酸,原来自己这么多年住的地方和这里比起来算豪宅了……但转念一想,一个古巴人怎么能和我比?

胡安红着脸说:“麻烦大家了。”还把昨晚预备的几瓶矿泉水送到他们手里,“有点凉,凑合喝一口吧。北京的冬天干,润润嗓子。”

众人坐在他冰冷的小屋里聊了一会儿,把黎成介绍给胡安认识。不知为什么,黎成对胡安很友善,程度甚至超过了第一次和吕伟夫妇见面,也许因为胡安中文流利,让黎成感觉和一个老外沟通也可以轻松无比;也许因为胡安是个古巴人,仅仅是个古巴人。

胡安和黎成聊得火热,似乎室温都为此升高了几度。半个小时后,京昌提醒大家到点去机场了,他们才一个个走出小屋。最后胡安轻松地把行李提出门,摸出锁头,细心地锁好了那扇一脚就能踹开的门,然后把钥匙塞到窗台上一个只盛着土块儿的花盆下面,这时京昌才发现,他在中国住了多年,能带走的,一个随身行李箱就装得下。

去机场的路上,胡安和从前一样嬉笑地聊,不见异样,只是偶尔目光掠过窗外的世界时,眼中不自觉涌出一股力量,像要抓那世界一把,但因无力,不易察觉,至少其他人没有,除了黎成,只有他看出胡安的不舍。黎成奇怪,这里值得留恋吗?

到了机场,胡安没什么可托运,拿到在阿姆斯特丹转机的登机牌就回来找其他人,大伙儿陪他候机。黎成问他想不想家,他脸红了,他不会说谎,他说不想,他想留在中国一辈子。“我只是偶尔想念妈妈和姐姐。”

黎成问:“没带什么回去送她们吗?”

“本来想带一台电脑,但钱不够了,后来想过带一台光碟机,本来我有这个份额,但为了装修旅馆,我妈把这个份额转卖给了一个邻居,他家用那份额从墨西哥带回一台液晶电视。”

吕伟想起七年前从伦敦飞哈瓦那,在希思罗碰见刚在中国参加完邀请赛的古巴女排代表队,她们每人都怀抱着一台金正光碟机,像抱着自己的儿子,那些古巴女排队员在中国各个都被视为明星。

“都是大件儿啊?没有点纪念品吗?”黎成又问。

“纪念品?……我们古巴人如果能出去,一定只带这些‘大件’,纪念品……我们不需要纪念品,我们不想纪念什么……纪念再也回不去吗?”

胡安想了想,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台笨重的老式笔记本电脑,说这是他几年下来唯一能带回去的好东西。那时他刚来中国,发现同学人手一台高档电脑,他还以为是学校发的,自己也去领,被一顿奚落,从那以后,他开始存钱、打工,当西班牙语私教。在大二的时候买到了这台电脑,他很爱惜它,没磕碰过一次,没让它中过一次病毒。

他慢慢地打开电脑,打开了桌面上一个文件夹,文件夹里有约莫几十张照片,全是他和一个中国姑娘的合影,他说她差点成了他妻子,他说的是“媳妇儿”。

“好看吧?”他笑问,夹着点羞怯。

大伙儿都点头,除了黎成,吕伟望着黎成心想:诚实!

“不知道还能不能见到她了。”胡安有点伤感,但脸上的变化仅是憨笑变微笑,“去年过年,她带我回过她老家,在……石家庄……有这个地方吧?”大家点头,他继续,“第一次见面,她爸妈对我很好,很热情,把我当儿子,我很高兴。可是回北京以后,她告诉我,她爸妈不许我们结婚,我想他们是看不上古巴人。”

实际上那同样是古巴人对待中国人的态度,当面一套,背后一套。

众人默然,以为那就是胡安和女友不能结婚的原因,但胡安接着说:

“别看她爸妈不同意,但她说就算和他们断了关系,也要和我在一起,甚至在知道我要辞职回古巴的时候,说要和我一起回去……后来她确实因为这个和她爸妈闹翻了。”

“这姑娘痴情!”黎成慨叹,“那她爸妈是怎么把她留下的?”

“我把她留下的,我觉得,她该得到更好的生活。”胡安笑着翻了翻眼,“我不想让她去一个有可能吃不饱饭的地方过活,那很可怕,更可怕的是,这样的可能永远都在……现在好了,还要多谢你们,帮她找了份这么好的工作,电视台啊!还是首都的电视台!在古巴,能进电视台的可都是权贵子弟。”

吕伟突然好奇胡安回国后会被安排什么工作,胡安说自己也不清楚,他说最好是和人打交道的工作,他喜欢和人说话,就算说多了会脸红,他也喜欢。

“我想最有可能的还是回电信部门工作,毕竟来中国读研之前我就在那里上班了,而且我姐姐以前也在那里工作……但这都是我猜的,不算数,该怎么说?服从分配吧,你们以前不也这样吗?”胡安说。

机场广播开始呼唤去往阿姆斯特丹的乘客,大伙儿一同站起身,突然黎成想起还不知道胡安为什么一定要回古巴,就随口问了谁都一直没好意思问的问题。

“胡安,为什么一定要回去?既然你那么舍不得这儿。”

胡安看了一眼京昌和吕伟,笑着说:

“从上月开始,一些政府的人就不停去骚扰我妈妈和姐姐……政府的工作人员,说客,他们知道我妈妈正在筹划开间旅馆,他们说如果我不回去,旅馆就开不成,而且她们也别打算过消停日子……”

京昌猜到了,才一直没问。他说那应该就像拆迁,拆迁办没事就去找拆迁户谈话,如果拆迁户家里恰巧有公务员,那就直接以公务员的工作为要挟,如果家里有人在蹲号子,就以号子里那位的身体健康为要挟……软硬兼施、来来回回。胡安说古巴的情况只会更糟。

胡安还说:“在来中国前我特意打听过,当时很多被公派出来的都不回去,那几年管得松,如果有倒霉的,被盯上了,只要把出来那几年国家花的钱补上就没人管你了,那容易得很,在中国工作一两年就能把钱补上。但不知道怎么了,就在前几个月这个口一下就被掐紧了……”他苦笑,“但是古巴就这样,相关部门想不起便无人问津,想起了就掐得人喘不过气。那种体制嘛,不合理……然后就出现了走运的和倒霉的……”[1]

胡安望着其他人严肃的脸咯咯笑,似乎反倒在安慰他们,他又说:

“当然啦,到我这儿卡得紧也可能有别的原因,本来我妈就是资本家的后裔,现在能让她和姐姐住在老宅里,完全是因为我爸从前是哈瓦那大学教授,可是后来我爸也跑了。那些跑到我家赖着不走的说客说,我爸已经跑到美国去了,如果我再赖在中国,那我家就不需要那么大的房子,要没收,换小房子给我家……”

众人向出境的方向安静地走着。

京昌问:“就没别的办法吗?”

“有,他们说我不回去也可以,只是得和从前那些赖在国外的古巴留学生一样,把公派出来这几年的学费和工资全吐出来。”

“有多少?”

“其实不多,你哥哥说过能帮我把这笔钱垫上的……但是除了那些钱,还加收了罚款……”

“那又是多少?”黎成问。

胡安苦笑着摇头:“很多……”

“那又是多少?”京昌问。

胡安咬着下唇摇头:“很多。”

出境闸口处。

黎成突然又问:“你爸爸呢?他不是在美国吗?他不愿出那笔钱吗?”

胡安低下脑袋,黎成终于意识到问了不该问的,安静了。胡安没回答,只是和每个人握了手,说谢谢,谢谢他们帮他、帮她。还说会等着他们,在哈瓦那。

出境时,胡安回头多看了两眼,但不是看他们,他能再见他们。

黎成望着那道出境关卡,想象着即将穿过它时的心情。“黎成!撤!”吕伟叫他,两次,他才回神追上大伙儿。

当晚,黎成和艾文也认识了。

在嘉兴,黎成除了偶尔遇见日本人,没见过几个大鼻子老外,所以见面前还挺担心,担心自己的口语水平不足以应付一个如假包换的美国人,可当他发现老美艾文和古巴人胡安一样只说中文,才加入交谈,艾文那些幼稚可笑的发问则让他彻底安心。后来黎成私下对吕伟讲,觉得艾文人很好。吕伟问他对京昌的印象如何,他没答。艾文对黎成印象也不差,只是觉得他有些像自己的中国同事,相处时面上的都过得去,但总感到和他们隔着什么,厚厚的一层。

第二天晚上,吕伟、何光、京昌和黎成正在吃涮肉,胡安打来电话报平安,说一切都好。

京昌问:“你妈妈和姐姐还好吗?”

“她们都很好。我妈让我告诉你们,她很欢迎你们来。”

“房子怎么样了?”

“……嗯,像个旅馆的样子了。”

“那么多个小时的飞机,好好在家歇两天吧!”

“歇不了,明天就要回电信局上班了,做什么还不知道。”

胡安和大家第一次的越洋通话结束得很匆忙,想也不用想是因为长途电话费。在这次后每过几天胡安就会打来电话,给京昌或黎成,而且通话时间越来越长,大家开始奇怪,黎成机灵,猜胡安打长途不要钱了,他猜得很准。

在北京黎成想去的地方很多,王府井、故宫、后海……吕伟夫妇陪他。

黎成是从水灵地方来的水灵人,不适应北京干燥的天气,几天下来,嗓子鼻子眼睛都往外冒水儿,何光帮他找药,吕伟带他去蒸桑拿。蒸桑拿的时候,吕伟发现他远比想象的还瘦,全身上下都是尖尖的骨头,要从皮肤里刺出来似的,整个人像根被薄纱裹住的仙人掌。

黎成病好了,胡安来电慰问。

“我刚到北京那年病了好几次,在古巴活了二十年都没病那么多次。”

京昌问他工作是否有了着落。

电话里传来尴尬的笑声,想象胡安此刻的脸,该是通红的。

“只是个接线员,还是个接线员……”胡安自嘲,“至少还是和人打交道。”

京昌奇怪什么国家会花钱派一个留学生出国深造国际关系,回国却只让他干个接线员。

胡安说古巴就会,难以物尽其用的漏洞到处都有,“……要是运气好,他们很快会把这个漏补上,要是运气不好”……胡安没把话说完,表现出前所未有的谨慎。京昌发觉自从他回去以后,话就总是只说半句了。

重被蒙眼,扔回电网,该比从前更怕吧?

尽管现在的工作是他和其他人做梦都没想到的,尽管现在的月薪连他在北京时一周的房租都付不起,但那次电话里没感到他有多么沮丧,和以前一样,他很容易就会发出笑声。

“这个座机号码是你家的吗?你打过来太贵了,下次我们打给你!”

“别,这不是我家,别打,我打给你们好些……”仍是半截话。后来其他人才知道近几次通话是他用单位的电话偷打的,因为其他接线员都没外国朋友,所以这漏洞从没被发现,况且这漏洞和古巴别的漏洞相比微不足道。然而胡安并不心安理得,他一直羞于提起,直到众人离开哈瓦那前无意谈及,他才坦白,觉得那样占公家便宜很丢人,但刚回古巴空虚难耐,又没钱,只能钻制度的空子。

在那次电话里,胡安讲了古巴的新闻,天气,他说了很多,没完没了,京昌要帮他带电器过去,他说不用。

胡安憋了半天,“最近有她的消息吗?”

京昌看着吕伟,吕伟说:“我姑姑前两天还夸她能干呢!说她转正不成问题。”

胡安重复着,“那就好,那就好……”

何光问:“你干吗不直接给她打电话?”

胡安只是笑。事实上,自从他离开中国,就再没和那石家庄姑娘联系。

黎成罕有地安慰起他来,“都会好的”。口吻就像过去和对他盗用的豪车照片艳羡不已的人说话,只是和过去相比此时说得更有底气。


[1]古巴公派留学生滞留问题长期存在。从前古巴相关部门管理松懈,很少追究,极少处罚,若被处罚,方式多为取消该留学生家属的食物配给或者限制其返回古巴。目前,古巴政府推出了更有效、更严厉的经济惩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