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文走后的第二天,其他人以圣地亚哥为中心,沿着铁灰色的海岸线漫无目的地飞驰。
向北一天一夜。
向南一天一夜。
也许是北方的路况对轮胎损耗过大,南行不久车胎就起泡了,执意前行极可能爆胎。他们从后备箱里翻出备胎,抬到地上,面面相觑。正午,车外像在下火,他们瞬间汗流浃背。京昌问黎成,你是车行的,应该会换胎吧?
“我是管事儿的,又不是车工!”
僵局。
不多时,黎成压住了火,“唉,还是我来吧!我会换,是小时候我爸教的,在车行我可不干这种粗活。”说着便从后备箱翻出千斤顶和扳子,回忆着爸爸当年的话,用半个小时换好了。
重新上路,京昌问:“黎成,为啥小时候你爸会教你换胎呢?”黎成没说话,京昌以为他不愿回答,其实那段记忆对于他自己也是模糊的。
八十年代,嘉兴街头车还不多。有天爸爸和小黎成去亲戚家串门,在街上看见一辆红色跑车(三菱斯塔龙),小黎成哇地叫出声来,爸爸先是不屑一顾,随后低声对他说:“十年前谁能想到你爹能去南极?十年前谁能想到嘉兴有人能开上这样的车?这个世界瞬息万变,爸爸敢打包票,你要是努力,长大也能开上!”
红色跑车远去,爸爸又说,以后别像你爹,空有一肚子学问,既无用武之地,也换不来钞票。
那之后的一段日子,爸爸隔三差五就从当时还是司机的大老褚那里打听些汽车知识传授给小黎成。爸爸把小沙发当成汽车驾驶座,把伞把儿当成挡把儿,手把手地教黎成换挡,同时两只脚还煞有介事地一抬一踩着,装成油离配合的样子。至于换轮胎,早已被当破烂儿卖掉了的大铜脸盆帮了不少忙。
黎成依稀记得,那段日子很快乐。
那时爸爸常说,学这些是为有一天黎成拥有自己的汽车打铺垫。可二十多年过去了,那一天迟迟未到。
现在,每当十八九岁的年轻人驾着昂贵的生日礼物驶入车行,就会把黎成带回那段时光,那本该快乐的记忆瞬间腐败,蛆虫密布。
黄昏,路过一个临海的火山湖。路不通,他们弃车徒步而行,那时地面已开始冷却,硬邦邦的,放眼望去,如同置身紫色的冰原。他们高高低低地攀爬,黑色的沙和碎石唰唰地从脚边滑落到身后看不见的地方。
刚爬到火山口,被云彩遮住了好一阵子的太阳忽地冒出半个,黑色的山丘倏地有了影子,有了高度。只一个低头,冰原溶成了红海,山丘红浪般起伏着,往也许是雪山、也许是密林、也许是城市的方向扩散,而他们要找的湖便在这一切的正中。
湖很大,无数白色枯木伸出玛瑙绿的湖面。
他们从火山内侧的缓坡下到湖边的黑沙滩,那儿有个船坞,旁边的告示牌上画了只火烈鸟,还有乘船收费表。船坞里跑出个小男孩,在他们面前用英语朗声背诵:“各位来得巧,这段时间有大量迁移的火烈鸟在这里歇息。如果你们想近距离观赏,我们提供船只,但只有两条,正在拉客,很快回来,请稍加等候。”
他们问要等多久,他听不懂。
火烈鸟,吕伟和京昌在北京动物园的笼子里见过几只,还不成群,何光和黎成压根就没见过活的。“成群的?野生的?真想看看。”
众人盘腿坐在湖边,在绿湖白林间寻找火烈鸟群的踪迹。许久,几只而已。
等船。
京昌神神叨叨地又说着要留在这里之类的话,吕伟夫妇毫不理会地聊着另一个话题。黎成一言不发,呆望湖面,食指在黑沙上无意识地写着什么,指尖越来越用力,最后几个字写得很深。写完,他将视线移向身前自己的影子,幼时一个相似的场景闪过。
等船。
地上有个小影子,像朵黑暗的花苞,这是黎成对自己童年形象的唯一记忆。它在前面的地上滑稽地摇摆,手被另一道长长的影子牵着,徐缓地迎向一汪青白色的湖水。它们轻拂过青白色的砖地,青白色的张口狮子垃圾桶,青白色的假山;它们不时被无数模糊的黑丝带扰乱轮廓,那是被春风掀起的柳条,柳条轻搔面颊,黎成记得有点痒。
想到这儿,黎成下意识地挠了挠脸。
八十年代初的嘉兴南湖公园,周末你会在那里见到全嘉兴的孩子和他们的父母。那时小黎成还没搬家,住得离公园很远,印象中只和爸爸去过那里一次。那个周末,小黎成被牵着穿过公园,不知道是记忆太久远还是当天真的有雾,公园里的一切都雾蒙蒙的一片青白。
父子俩来到湖边,那时湖中已漂满了小船,每条船上都有一对青年或一个家庭。爸爸指向湖中央一条大船,“来这里的人都会划过去看看那条船”。
然而当时船已经被租光了,他们只好等在小码头,盯着船上的游人,盼着他们玩腻了、划累了。父子俩为每次有船接近码头而雀跃,为远去而沮丧。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他们转而眺望那条大船,挤在上面的人欢声笑语,遥不可及。
黎成记得他很着急。
“坐船吗?”远处一个声音,两个船夫正划着木舟一前一后迎向岸边,船上坐着游客,也许是圣地亚哥人。用力划了几下,船夫又喊,“租船吗?”
“我们租船!”黎成猛地站起身来。
少时,何光和吕伟、京昌和黎成分别坐上了两条小船,由船夫划着,漂向湖中白林。
划入白林,犹如钻入一团白毛线,船夫驾轻就熟,外人却很难在那些错综复杂的树根树干树枝间找到航道。船夫寡言,只在极狭窄的水域提示他们闪避,免得被匕首般的树杈划伤。
绕过最后几棵张牙舞爪的枯树,水域开阔起来,远方一大群火烈鸟豁然于眼前。
船夫伸出食指挡在嘴上,他们静下来,耳边只剩远处那片红鸟凌乱的叫声和近处船夫谨慎的划桨声,哗——哗——哗——
他们悄声接近鸟群,心中莫名喜悦,仿佛即将得到期待已久的东西,就像初次见到《三个胡安在海边》时那样。
越靠近,桨声越小,小得像一只蟑螂在马桶里游泳,嗖——嗖——嗖——
越靠近,黎成越焦躁,乱动起来。
小黎成和爸爸站在小码头不知等了多久,有家人的孩子晕船,把船退了,那时离闭园不到一小时,租船人被爸爸说服,让他们上了船。爸爸坐船尾划桨,小黎成坐船头紧盯目标,喊着:“爸爸快!爸爸快!爸爸快!爸爸快!爸爸快呀!爸爸真没用!爸爸快!快呀……”黎成记得他一直喊着,还把手伸进水里用力帮着划,爸爸也的确很卖力,汗珠接连滚过面颊,可不知为什么,他们和那条大船之间的距离似乎始终没有改变。
他们怎样都无法靠近。
眼看就要划到鸟群边上了,黎成却不慎踢倒一罐饮料,不远处的头鸟一惊,立即发出警报,一时间,湖面沸腾了,所有的火烈鸟惊叫着腾空而起,遮天蔽日地掠过头顶,湖面瞬间变成了红色。
停船仰望,群鸟在空中盘旋片刻后,纷纷落在了湖的另一边,于是船夫用力划桨,再次向鸟群靠拢。然而,一次惊吓令鸟群警惕性骤增,这次就算他们无声无息,却没能比上次更接近它们。这次起飞,它们不再惊慌,一阵盘旋,船再次如同浸泡于血泊之中。片刻后,它们在离船最远的湖面降落,船夫继续任劳任怨地把船划了过去。
望着船夫抖动的小臂,京昌提议放弃,船夫却表示既然承诺过让游客近距离观察,就要做到。京昌觉得他们太轴了。
随后的一小时里,他们重复着追逐和被甩开,直到黎成那条船的船夫累得抽筋,才回到岸边。
最终他们都没能比第一次更靠近。
大家都感到遗憾,但京昌还是付了小费,累得站不稳的船夫感动地表示,他们从来没收到过小费,那些城里人,圣地亚哥人,不砍价就算走运了。
抽筋的船夫从船坞里叫出儿子,那背英语的男孩。他对男孩说了什么,男孩翻着大眼睛向他们道谢。
“你们从哪里来?”船夫问。
“中国。”
“中国?!离这里很远啊!”
“是最远的!”黎成说。此时他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快感,那让他不由得多说了一遍:“是最远的。”
从前他曾不止一次地说,智利离中国最远,智利离中国最远……当有朝一日两个地方掉转了位置,便仿佛掉转了整个世界,甚至命运。
他很高兴。
道别后,黎成领头,踩着紫红色的碎石与沙,朝也许是停车的方向走去,他身后是京昌,然后是何光,吕伟被落在最后,因为船夫的弟弟一直拉着他聊中国,弟弟的英语差,简单的对话被无限拉长。
一旁的小男孩指着沙地叫唤,那儿似乎是他们等船的地方。吕伟和船夫走过去,看到沙地上凌乱地写着一长串汉字,确切地说,是两个短句的交替重复。
“你们的字吗?中国人很聪明,看你们的字就知道,蠢人怎么可能会写。”船夫笑着说。
小男孩问了爸爸什么。
“我儿子想知道这写的是什么?”
吕伟摸着男孩的头,翻译了其中一句,男孩听后开心地望向自己的爸爸。
吕伟追上了站在不远处等候的何光,她问他沙地上写着什么。
爸爸快 黎兆炎你没用 爸爸加油 黎兆炎你没用爸爸加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