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8年12月1日—
亲爱的家人和朋友们:
这几周,布鲁克林风雨交加,像是极地寒流过境。为我们后院遮阴挡阳的高大枫树也落光了叶子。白天变短,我们住的褐砂石楼房开始供暖,让我们见识到了冬季的悖论:窗外的树枝光秃秃的,照进屋里的阳光反而多了。
几天前的一个早上,我在列清单。第一个清单记录了身体上所有疼痛或有毛病的部位。列到30个的时候,我实在受不了,只好到此为止。第二个清单记录了最近几周里流泪的次数。其中几次是收到了坏消息,至少有一次自怨自艾;还有一回是想到自己给家人带来的痛苦而心碎;也有一次,是听说朋友治疗五年后终于摆脱了癌症,星星点点的希望之光让我忍不住泪盈于睫。最后一个清单是当天我想去的地方,我写了很长、很长。
因为那天是我的生日。可是我人在医院。
一直以来让我们提心吊胆的问题还是来了,手术前的最后几个月困难重重。当时我正处于化疗的中后期,出现了最强烈的药物反应。首先,耳道感染。然后,有两次我不得不紧急入院接受治疗:一次是肾脏中甲氨蝶呤含量超标;一次是血液中红细胞和白细胞的数量几乎降到零,免疫系统大崩溃。这两次大发作之间仅仅隔了3周。
医生认为这些状况是治疗的必然结果,并非病情恶化的表现,但是这些也证明:化疗确实已经对我的身体造成伤害。同时,在布满静脉注射针管和类固醇药物的癌症病房待4天,对身体和精神都是双重的巨大挑战。我告诉琳达:“没人能想象得到这到底有多糟!”
不过我还是挺过了这种不愉快,为期4个多月的化疗终于接近尾声时,我很兴奋。手术前,医生给我放了几个星期的假,让我恢复一下攒点体力。手术安排在12月下旬,希利医生计划进行听起来带些科幻色彩的创新治疗。他将在我肿瘤着床的左侧股骨上切除20厘米左右,然后换上钛制成的假肢,同时他也将切除我大腿上已遭癌细胞侵蚀的肌肉组织。
整形大夫比巴克·马尔马拉会切除我大部分左侧腓骨,这部分骨头属于外侧,不承力,无需安上替代物。他将把切下来的这部分腓骨接在我剩余的正常股骨上,将它与钛假体固定在一起,之后将腓骨的血管重新接到我的大腿上。整个手术的构想是把无机的钛假体与有机的腓骨混合在一起,使手术后的腿部结构更加牢固。这种手术相当罕见,希利医生说他也只做过两台。上次还是他担任纽约喷气机橄榄球队医疗教练时做的,纽约人大概都知道,喷气机队今年的表现棒极了!说明这是相当值得的!
手术完成后,我要住院进行几周特别护理,然后再重新开始为期三个月的化疗。这段化疗结束后,我的身体功能将基本丧失,无力活动,需要开始物理治疗。就像我从7月起一直提到的那样:治疗要花掉整整一年的时间。
那么总体来说怎么样?
我充其量算是勉强应付。最近有几次感觉艰难的时候,我曾想过会不会是生理上的衰弱引起了情感上的敏感变化。身体越是虚弱无力,我越感到痛苦,尤其是精神上。几周前我住院的时候,岳母晚上打来电话,说女儿们好像是因为爸爸不在而闷闷不乐。放下电话,我捂住脸大叫。“原始呐喊”这个说法很确切,有些恐惧自古就扎根于我们的灵魂深处。
而且,大部分时候我们依然不得不直面各种打击,调整看问题的视角,并降低我们的期望值。尤其是琳达,有时候她会觉得自己承受着夹板压力,医院病房里的丈夫生命垂危,家里还有一对才3岁的小女儿需要照顾。她取消了各种国外出差,在化疗病房用电话参加公司的会议,还要和我死一般的沉寂作斗争。
我一直不确定应该和亲戚朋友们讲述多少自己的痛苦,要知道,为了照顾我,他们已经付出太多了。一天晚上,琳达躺在我身边,说我应该多说一些自己的情况,让她和我共同分担。我说我保持沉默都是为了保护她。但琳达坚持要听,我只好轻描淡写地说了些病痛和不安。她听了以后担心得要命,一连两天都没睡好。看来,斯多葛主义确实还是有优点的。
不过,今秋一些意义重大的日子,恰巧都赶上了我精神还好的时候。重中之重的莫过于琳达所在的非营利组织每年例行的募捐会,每次募集到的资金都会被用于支持发展中国家里具有影响力的企业。这个募捐会一向工程浩大,像是我们每年都要重新举行一次婚礼:黑色正装,500位来宾,复杂的座位表,各种敏感的人际关系,还有高难度的祝酒辞。
今年让人压力更大的是,在晚宴即将开始前三天,我又被送进了医院。幸好在最后一刻,我的骨髓重整旗鼓,再加上病后体重降了不少,这才得以挤进自己当年的婚礼礼服(那时候可是量身定做的)。那天晚上,我甚至丢下了拐杖,坚持履行了我身为“第一先生”的职责。琳达在台上精神焕发地总结了这一年来的工作成果,组织主席小埃德加·布朗弗曼也赞扬琳达在面临个人困难的时候依然完成了令人瞩目的工作,此时,和我一样,屋子里很多来宾都热泪盈眶。
晚宴给我们带来了许多欢乐,但也为将来的日子埋下了危机——我指的不是募集资金,而是赶时髦。如果说这么多年担任老公这个角色,让我有了一点点心得,那就是夫妻间要有一定的约定和准则。要想婚姻幸福,我的建议是——有些事儿最好别问。比如老婆的晚礼服,别问从哪儿买的,看起来怎么样,更别问花了多少钱。
以往对这件事,我乐于做个甩手掌柜,但今年终于感觉到老路子可能行不通了。看到妈妈的全套打扮,女儿们兴奋坏了,闹着也去北面街上的“华丽女王”店里做了指甲。我的西装革履似乎让她们更激动。但就在我准备出门去参加晚宴的时候,两个小孩儿喊起来:“明年我们也要买晚礼服!”啊哦。多米诺效应。先甩手不管,结果还是得管。
从全局来看
你能看出来,癌症并非线性发展。我们的生活也随着病情的变化摇摆不定、难以预料,充满着困难、压力、快乐、骄傲、欢笑和精疲力竭。我们一边在探索人生的哲理,一边在忙琐碎的家事。最近有人问我,在度过了前一阵的“苦日子”后,是否就连化疗带来的短暂“好时光”看起来也突然显得美丽而充满希望。也许吧,不过这种时候通常我都忙着疏通水槽呢。
说到这里,要向我的家人和朋友们致谢,是你们几小时、几天、几个周末的陪伴让我们熬过了那段难关。尤其感谢萨瓦纳全日制学校1983届的同学们,谢谢你们在同学会上专门腾出时间为我带来如此美好的祝愿。同时,很感谢大家寄来的营养品、娱乐消遣、桥牌和祈祷。请原谅我们无法一一表示感谢,请相信我们已经在脑海里说了无数次谢谢,请相信我们能感受到你们的支持。
患病这5个月来,我已经习惯了——或者说学着习惯每天无法预测或安排自己的感受。我的座右铭已经变成了:“不找借口,不必道歉,不做计划。”如果有谁给我做了一碗鸡汤汤团,但我却想吃腌洋蓟配奶球,那我会选择后者。如果有谁从哈萨克斯坦飞回来,取消了和纽约市长的重要午餐就为了见我一面,而我却想睡个觉,那我就去睡觉。没有什么比想干嘛就干嘛更开心的了!
假期就要到了,今年的心愿清单比往年都长,因为包含了所有我们想要感谢的人和事。如果说在这个过程中我们学到了什么的话,那就是,要找出时间与名单上的人分享这个清单。最近我和一个满周岁前就失去了父亲的朋友聊天。她告诉我,她最想要的就是爸爸亲笔写的信。她姐姐有一些,可她那时候还太小,所以一封也没有。因此,她每年都会抽出时间来,给每个孩子写封信,表达自己对他们的爱。
我不知道还有什么言语能比这封信更适合表达对大家的节日祝福。因此,在这个焦灼和希望并存的季节,祝福大家身体健康、阖家欢乐、心中充满爱。
最后,请替我去散散步吧。
爱你们的,布鲁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