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没有这场地震,一年里,我总有几次要去往甘肃,从河西戈壁,直至陇东窑洞,这片漫长而狭窄的焦渴风土,大概是我除了湖北之外踏足最多的省份。再三的苦行,并非是欢乐的排遣,而是刻意、救命般地要吞下猛药,指望着自己耳聪目明,清晰地听见这西域天空里降下的一声棒喝,所以,关于那些道路和沟壑,只要我曾经在此流连,它们都好像是刻在我的身体里。
但这并不是我认识的道路——过了武都,满目都是从山顶滚落的巨石,为了提防可能的滑坡,我们的货车,越是到了乱石聚集的地方,越是要猛烈加速,如此才能摆脱悬挂在头顶的险境;偶尔可以看见沾染在石头上的血迹,至于淌血至此的人是死是活,赶路的人来不及有些微思虑;在道路两旁,是无人收割的麦田,如果雨水就此连绵下去,起伏的麦浪只能腐烂在田地里,它们的残存的主人,已经顾不上它们,头缠着绷带,要么在树荫下照顾伤者,要么在临时搭起的帐篷前竖起了献给死者的花圈,那可能是世界上最寒碜的花圈。
有许多次,我们都疑心自己到不了文县,一段十公里的路竟然有十几处塌方,更何况,前面还有雾气笼罩的高楼山;好不容易从山岩的缝隙间挤过去,路并没有走出去多远,却接连听见前方传来急刹车的声音,急促,尖利,又戛然而止,就像是深山里传出的一声呼喊,而此时,完全有可能,在周边的山谷里,在人迹罕至的山石间,恰恰就有幸存者在发出呼喊。
终归是到了,我们终归会在大雨瓢泼的文县过夜。一队滚石般结实的小伙子跑过来,开始卸下我们运来的药品和面粉,如果没有更多的人手,他们起码要干到天亮,才能将这满载的两车货物卸完。我们离开货车,深一脚浅一脚,去寻找可以睡觉的地方,有人奔跑过来,迎候着,将我们带进一家旅馆,这是仅剩的最后的旅馆,还没进门,早已得到消息的老板娘就为我们安排好了房间,原本已经在地铺上入睡的伙计们,也都匆忙起身,招呼我们坐下,又给我们烧来了热水。
我丝毫也不想隐瞒我们的恐惧,就在进门之前,我们已经定下了主意:绝不在旅馆的客房里过夜,实在顶不住的时候,便在门外寻一片空地,睡在我们自己带来的睡袋里。可是,等到吃完了泡面,我们好像全然忘记了害怕,上了楼,进了客房,置身在之前毫不相识的人群之间——我们栖身的这家旅馆,此时此刻,恐怕是我们国家最古怪的旅馆:灯光大亮,房门洞开,当地的也好,过路的也罢,这些地震中活下来的人们,这些已经不将余震放在心上的人们,只要他们愿意,他们尽管可以随便推开一扇房门,倒头就睡。
我竟然和他们一样,倒头就睡了,直到凌晨四点的余震发生,我们的旅馆,我身下的床铺,全都剧烈地摇晃起来,我顿时清醒,却是一片茫然,甚至连慌乱都来不及,脑子里唯一闪过的念头,是比地震更强烈的无法置信:难道死亡就这么来到了眼前?楼下传来并不喧嚷的叫喊声,渐至于无,长夜仍将继续,快要耗尽心血的人们,仍把短暂的睡眠狠狠地攥在手心里,直到天亮时再相见。
事实是,即使到了天亮,我们也只能与哀恸和惊恐相见,我怀疑,一生中,我再也无法忘记那个从清晨的雾气里走来的女孩子,我没有打听过她的名字,只知道她每天都要站在从县城前往碧口镇的路口上碰运气,看看有没有车搭她去碧口,事实上,有好几次,她已经坐上了去碧口的车,但道路的崩坏往往就在转瞬之间,她也只好无望地折返;这个女孩子,父母早逝,和哥哥一起长大成人,地震发生的时候,虽说她也被塌下来的房子埋了进去,但是并没有受伤。谁也没想到,当她被人从瓦砾中救出来,看见他们兄妹二人的栖身之处变作了一片废墟,之前受到的惊吓终于发作,她再也说不出话来了,旁人看上去的一线生机,只剩下她全身上下止不住的战栗。
更坏的消息还在后面:地震之时,这个女孩子的哥哥,正在从碧口到县城的一辆货车上,先是被乱石击中,再也没有活过来,紧接着,又被一面垮塌的山坡彻底掩埋了进去,而道路必须抢通,三天两天,根本就收拾不完这座崩溃之山。于是,救援的队伍只好从邻近的山坡上运来土石,在货车被掩埋的地方铺出了一条新路,非得要等上几天,等到情形稍微好转,她哥哥的尸体,才有可能从这条新路底下被拽出来。
我看见她时,尽管时间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天,她的身体仍然还在颤抖不止,不断有人走过去,围住她,拉扯着她,要她去喝口水,或是吃上一个馒头。她体察到了人们的好意,红着脸,局促地推辞大家的好意,她终究还是说不出话来,一个年迈的妇女,扑过去,一把攥住了她的手,也不说话,死命往前走,好像是要把她带回家。就是这刹那之间,她惊呆了,或许是之前受到的惊吓再度发作,或许是她根本就从骨子里抵制着这发自肺腑的哀怜——一旦接受了这哀怜,哥哥便是千真万确回不来了——她突然就含混不清地叫喊起来,抽出被攥住的手,发足便往前奔跑,没有人知道她会跑向哪里,但是人人都知道,无论她跑到哪里,她从现在开始要度过的,注定又是无望的一日。
需要一尊金刚,怒目圆睁,至少喝断不肯休歇的雨水;如果可能,还需要另外一片世界,扑面而来,盛住此一尘世里漫溢出去的悲哀,除非特别的变故,我们来的时候,高楼山下的文县并没有太多眼泪。我问过旅馆老板,你的窑场塌了,你的蜂窝煤厂也塌了,即使最后的一点家业,这间旅馆,崩塌也在指日之间,你为何还能摆开八仙桌来招待过路客?当此之际,怨怼应该被菩萨允许,痛哭不仅是必须,它更是天理,你为何还能坐在哀戚的人身边,记起一两个笑话,笨拙地讲出来,直至他们的脸上现出一丝苦笑?
第二夜,我们的另外一车货物也运抵了文县,旅馆老板陪我们前去卸货,凌晨三点,他竟然对我说起了他的心,“谁知道这是怎么了?”他说,“心里全都空了,性命是还在,几十年的身家全都完了,不瞒你说,心里不光发空,还发黑,觉得活下去干什么,干脆再来一场大点的余震,趁我睡着了来,不光我死,还有我放不下的人,全都死了算了。”他说,这些天,他甚至想劝说他的妻子放弃持续了十年的吃斋,“要是菩萨有眼,我们怎么会遭这么大的罪?”他也在想,这场地震结束之后,他要不要带着家人远走高飞,让债主们再也找不到;他还说,以前再好的道理,再好的规矩,他现在都想给它们一耳光,一句话,不信了,现在就想恨个什么,人也好,畜生也好,要是让我恨得起来,弄不好,我心里还要好过些。
天气寒凉,潮湿而蜿蜒的长街之上,注定在黑夜里消磨的人们燃起了火堆,零星的行人奔着火堆围聚过来,看上去,就像是一座座分散的、小小的乌托邦,这可能是世界上最缺吃少穿的乌托邦;回去的路上,旅馆老板突然问我,他的那些杂念,究竟是对还是错,我全然无法作答。一个真切的疑问也在愈加逼近我——可以断定,天一亮,他又会拎着水壶,笑呵呵地出现在郁郁寡欢的人群中间;同样可以断定,那些杂念、撕缠和折磨,照旧还会与他如影随形;世间之事,总归逃脱不了有无,逃脱不了是非和善恶,有在左边,无便在右边,善在左边,恶就定然是在右边,那么,到底是怎样一种机缘,从天降下,施加于人,让本能、火堆和拎着水壶的手不越雷池,一直停留在灾难的左岸?
沉沉雾霭里,身边的白龙江咆哮不止,我当然知道,等到天光熹微,可以清晰地看见,除了奔流的河水,白龙江的波浪里还夹杂着碎裂的木椽、牲畜的尸首和盖着花被子的床榻。这些不得不的遭逢,刺刀般地袒露出一种真实:之前的清宁,加上此刻的作魔作障,才是全部的白龙江。一如旅馆老板,还有更多耿耿难眠的人:无论有多么不堪,他也只好领受这种真实——此处不是别处,是生涯的渊底,是连连噩梦、压抑得快要忘记的号啕和无法收回的魂魄。也许,许多人就此便陷入了漫长的苦斗:是继续闭上眼睛,还是慢慢苏醒?是打开店门燃起火堆,还是任由这全部的生涯将肉身碾为齑粉?
“5·12”之后,写诗是困难的,言说也是困难的,至于我,我早早地闭上了嘴巴,恨不得消失。是的,就是消失,在生死的交界,些微清醒,丝毫指点,便有可能是不义,甚至是可耻的,活下来的人理当不能自拔,合适的担当,便是珍重他们的本能,跟他们一起忘记,或是不忘记。
而哀恸仍在持续。我要说起一条碧口镇的狗,那个对我讲述这个故事的人,并未目睹过这条狗,但是,哪怕从县城到碧口的路有大小几百处塌方,这条狗的传奇也终将翻山越岭,被越来越多的人知晓。这条狗的主人,是现在已长眠于地下的幼小亡魂,和更多死去的同伴一样,都是在“5·12”那天闭上了眼睛,活着的人要抢救粮食,要忙着用彩条布搭起栖身的帐篷,所以,只能给他一个潦草的坟墓。自此之后,接连好几天,货仓里都会丢失一小块彩条布,看上去,就像是被什么动物先用利爪撕破,然后再席卷而去,难道,是山中的猛兽们也在搭帐篷?在此地,彩条布已经是比钻石更贵重的东西,不找出真相怎能罢休?事实上,人们将会很快发现真相:那个幕后的凶手,只是一条瘦弱的老狗,有人追随着它,看看它究竟将这些彩条布送到了哪里,最后的结果,是还没走出两里地便不再往前走了——它不过是将它们送往了主人的墓上,风吹过来,花花绿绿的彩条布散落得遍地都是。
我还要说起那个沉默寡言的中年男人。十六岁的女儿罹难之后,他被亲戚接到了城里,我们离开文县的那天早上,又一次的余震之后,他被安置到了旅馆楼下的大厅里,认识的,不认识的,围坐在一起,都在劝慰他,他却始终没有表情,两只眼睛只是死死盯着门外过路的汽车。自始至终,我只听见他说了一句话,大概是有人劝他想开些,实在想不开的话,便要学会忘记,一年忘不掉,来年再接着忘,女儿十六岁,那就忘记她十六年。这时候,他突然满脸都是泪,扯开嗓子问:“怎么忘得掉?怎么忘得掉?一千个十六年也忘不掉!”
还有惊恐,那些分散在各人心头的、无边无际的惊恐,仍旧还在持续。不说旁人,直说我们:暮色中,我们离开了文县,行至临江乡,六点四级的余震发生了,汽车开始剧烈地抖动,头疼和晕眩袭击了车上的所有人,司机几乎控制不了方向盘,而四周的山顶上已经冒出了滚滚尘烟,没有人知道该如何是好。慌乱中,我们竟然忘记了停车,还是一如既往地往前狂奔,就在最紧要的时刻,不远处,两个当地的妇女跑上公路,对我们拼命摇手。我们,连同我们的汽车,这才如梦初醒,戛然而止,举目看去,就在前面不到四十米的地方,一面山坡正在倾覆,大大小小的石头就像一面瀑布般急速地跌落,一辆警车,已经被砸了进去,再也动弹不得——我们离死亡,只有不到四十米的距离。
那天晚上,紧随余震而来的,又是滂沱大雨,为了远离四周的山岩,我们穿着雨衣,和当地的村民一起,全都站在了一片菜地的田埂上。暮色越来越沉,雨也下得越来越大,渐渐地,雨幕之外的任何景物都再也看不见,除了后来的汽车响起的急刹之声,满耳听见的,便只有山坡崩塌的声音,轰鸣作响,就像得了人身的妖魔正欲出世。一个牵着孙女的老人,手举雨伞朝我走过来,焦急地跟我说话,我没能听懂,同样,我说的普通话他也听不懂。情急了,他干脆不由分说,一把将我拉过去,跟他们一起站到了伞下,原来是,因为从来不曾见过,他也就不知道,我的外套其实就是一件雨衣。我并没有推辞,三个人,安静地站在雨伞下,等待着我们能够重新上路的时刻。
在这连烛火也甚为缺少的地方,天色黑定之前,眼前最后的一丝夺目,是一座新坟上被雨水淋湿的纸幡。突然之间,我悲不能禁:死去的人不是我的亲人,我却是和他的亲人们站在一起,那些停留在书本上的词句,譬如“今夜扁舟来诀汝,死生从此各西东”,譬如“相思坟上种红豆,豆熟打坟知不知”,全都变作最真实的境地降临在了我们眼前,无论我们多么哀恸,多么惊恐,夜幕般漆黑的事实却是再也无法更改:有一种损毁,注定无法得到偿报,它将永远停留在它遭到损毁的地方。
好在是,我身边的小女孩已经在祖父的怀抱里入睡,许多年后,她会穿林过河,去往那些花团锦簇的地方,只是,定然不要忘记田埂上的此时此地,此时是钟表全无用处的时间,此地是公鸡都只能在稻田里过夜的地方,如果在天有灵,它定会听见田野上惊魂未定的呼告:诸神保佑,许我背靠一座不再摇晃的山岩;如果有可能,再许我风止雨歇,六畜安静;许我种瓜得瓜,种豆得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