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个失败的小说家,几年来写不出一个字,就算来到额尔古纳河边,这风吹草低的国境线上,他终究还是写不出。每天清晨,天刚蒙蒙亮,他就出了门,其时露水还挂在草尖上,对岸国家的哨卡里,信号灯还没有熄灭,他知道:在这铺天盖地的幽冥中,河水在奔涌,花朵在长成,万物都未止息;他还知道:在接下来的白昼里,无论是骑在马上游荡,还是在河岸边的苜蓿地里睡着了,他要度过的,仍旧是颓败和罔顾左右的一天。
直到夜幕降临,他才回到寄身的小客栈,这座小客栈,被向日葵与白桦林环绕,所以,遇到停电之夜,偏偏起了大风,一簇簇葵花被风挤压过来,敲打着窗玻璃,还有向日葵身边的白桦们,在风里踉跄,看上去,就像是一具具身穿白衣的亡魂。他盯着它们看,只觉得鬼影幢幢,不由恐惧起来,于是,仓促逃去厅堂,在那里,他并未见得比在房间里好过多少,照旧是莫名的焦虑和更加莫名的后背疼,但好在是:此处的黑暗里,还蜷缩着别的像他一样无所事事的人,这总算让他稍觉宽慰。
她是个刚刚辞职的医药销售代表,独身一人来此,恐怕连她自己都没想到:在这个天远地偏的小村庄里,因缘际会,她会变作当地人眼中的紫霞仙子和活菩萨。在这里,没有多少男人见过比她更漂亮的女人,一时日韩短打,一时又波希米亚混搭,如此,每一次,当她出现在客栈外面的那条小路上之时,连吃草的牛羊都停止了咀嚼,其时情形,不啻是《西西里的美丽传说》里小镇广场上的玛莲娜;更何况,因为她的到来,白桦林中的幼儿园在废弃多年之后重现了生机。黄昏里,当客串老师的她带领孩子们从暮色里奔跑出来,这绚烂的一幕,实在像是长生天赐予的小奇迹。
回到客栈,她就变了:一根接一根地抽烟,几乎不说一句话,不管谁从她身边经过,她都不看;窗外的阳光强烈,刺得人眼睛生疼,她却视若不顾,直盯盯地迎头撞上,动辄就是小半天;在她的神色与行走之间,某种厌倦,一直都在,虽说并不突出,但也分明是清晰的。可是,尽管如此,她还是有将自己打破的时候,那无非是厌倦更激烈,譬如她站在一株向日葵底下打电话,对着话筒大声叫喊了起来:“我就是个贱货,你满意了吧?”又譬如,一个停电之夜,在厅堂里,两个房客热烈地谈起自己值得回忆的过往,她又突然说话了:“吵什么吵?在这里赖着不走的,哪个不是废人?”
她的话像是一件冷兵器,从斜刺里奔出来,不由分说,挑落了众人身上的衣物。大家无可奈何,但也无法辩驳,所以,气氛在转瞬间冷淡下来。黑暗中,连同那两个热烈的房客在内,其他人:建材老板、设计总监、大病初愈的考古队员,所有人都闭口不言,继续着这百无聊赖的长夜。
他和她,除了在客栈里相逢,客栈背后的小菜园,苜蓿地的田埂上,甚至额尔古纳河的游船里,他们也曾几度交错,到底没有说过一句话。谁也没想到,在那旷野上骤然刮起大风的一夜里,某种意外的亲密会突然降临,愿意也好,不愿意也罢,他们终归是在这亲密里一起走了十五里夜路——那一晚,风太大了,村庄丢失了马群,所有人都出去寻找,他们也没有例外,接近后半夜的时候,在相同的地点,他找到了一匹,她也找到了一匹,两个人分别骑在马上,一前一后,朝着村庄的方向返回。这时候,大风渐渐止住,草尖停止了摇晃,方寸之地里游弋的,照旧是他们熟悉的恰当的冷淡。
但是,这冷淡很快被那两匹枣红马所打消了,他们要分散,它们却要交集:三步两步就要紧凑在一起,马背上的他们便只能跟随马匹靠近对方,快要碰触的时刻,再各自轻微地闪躲开去,可是,终不免闪躲不开,他们不仅要碰触,有那么几回,甚至横生生地撞在了一起。还来不及尴尬,她的马失了前蹄,在趔趄中,她险些从马背上摔落下去,幸亏他伸出手去搀住了她。她似乎被吓了一跳,手臂轻微地战栗了一下,想要挣脱,但是马却更不老实了,她没有办法,也只好在他的搀扶里慢慢安定下来。
银白的月光下,不知名的虫子幽幽鸣叫,额尔古纳河就在漫无边际的青草背后流淌,月光与河流作证:如果亲密已然降临,它其实是突然和被迫的,当此之际,不发一言是多么虚假啊;所以,反倒是她先开了口,问他,出版一本书要向出版社交多少钱?他便回答她,尽管他写得很糟糕,但是,自从开始写作,他倒是从来没有自己花钱出过书。渐渐地,话题越来越多,而他们身下的马匹却愈加耳鬓厮磨,有许多时候,枣红马作祟,使得他们几乎像是骑在同一匹马上。此时,草原上升起了雾气,并且越来越浓,很快,他们就不再能清晰地看见对方,但是,他们的身体,仍在不断碰撞聚离,他莫名地想起两块交缠的丝绸,抵死离开,又拼命回来;此时的空气里弥漫的,何止是亲密,甚至是暧昧和情欲:每一次离开对方的手臂、衣角和发梢,他们都隐隐有一种担心,担心自己要去到一个不愿踏足的地方。
天色破晓之前,他们回到了小客栈,店门洞开,雾气进了厅堂,缭绕不散;在各自要进去自己房门的一刹那,两个人都突然停下了脚步,看着对方,虽说照旧看不清楚,但是,浓雾并不能遮掩匕首离袖般的豁出去,一生的机缘与周折,就在这一刹那——最是这一刹那:电光石火,樱花桃花,终究是,归于了寂灭——他们笑了一下,各自进了房门。
等到雾气散去,时光变了:光天化日之下,他和她至少不再是此前的陌路人。早晨洗漱的水龙头前,夜晚百无聊赖的厅堂里,两个人不仅有话可说,甚至还可以结伴在小客栈外走上一会儿。浑然不觉中,就像旅馆的门帘被撕开了一条口子,又像暗室里涌进了光束:其他人,建材老板、设计总监、大病初愈的考古队员,也都纷纷熟络了起来。起初,这熟络几乎让人人都觉得惊异,不可置信,可是,既然已经如此,莫不如就此沉醉,或是去草原上垒草垛,或是在河边跟对岸国家的姑娘搭讪,大家全都扎堆在一起,同进同出,如影随形,其中一次,在设计总监的生日宴上,大家甚至互相砸起了蛋糕。
这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欢乐是多么不真实啊,但是,人人都垂涎已久,出来一点,我就要攥紧一点,且让我横竖不管,在马背上喝酒,喝到不省人事;在屋顶上唱歌,唱到村庄里唯一的哑巴也咿咿呀呀。从此地出发,穿过草原,坐上火车,可以抵达北京上海,可以抵达医院、摩天高楼和建材市场。在那里,天上有不少神灵,地上有不少畜生,但那里不是别处,那不过是我债台高筑和被人骂作贱货的地方。说起眼下,且让这小客栈就此音尘断绝吧,只因为,坏消息我已经受够了,而好消息,一如既往,你们多半会留给自己。
所谓断魂,所谓迷狂,这片不入世的风土,还有这家自闭的小客栈,它们所能供给的,实在不过于此了:白桦林里燃起了篝火,村子里的人非但没有阻止,反而也在火焰旁边围坐了下来;考古队员醉了酒,一路狂奔到河边的马厩里,将马匹当作姑娘,亲亲这个,又抱抱那个;客栈里,酒筵上的小游戏层出不穷,如果建材老板没有站在桌子上跳起钢管舞,那么,大家无论如何也不会偃旗息鼓;更有设计总监,找来几块木头,偏要在院子里造船,众人也嬉笑着上前,帮忙的帮忙,添乱的添乱,可是,不管怎么样,不足一月,这艘船竟然真的下水了,所有人都纷纷跳上去,终致沉没,又唱又跳的人们只好大呼小叫着爬上了岸。
这些极尽沉醉的时刻,他和她,一直都在,他们也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埋首于这些时刻,但愿长醉不醒。只是有时候,在酒筵上,又或是出行途中,他们突然去张望对方,发现对方也在张望自己,这才发现:时至此刻,他和她仍然是清淡和分散的,在他们之间,仍然相隔着一片海域,抑或是一座战场。
现在,普遍的亲密降临了,可是,他和她的亲密去了哪里呢?它不在酒筵中,也不在篝火边,它只在十五里夜路的马背上,幽微而尖利,疏离而偏僻,终于还是不足为外人道。在许多个刹那,他们看着对方,痛心而急迫,就像一桩要命的事情正在从眼前消失,但海域仍然是海域,战场仍然是战场,他们终究是声色未动,而那件要命的事情还在兀自向前,到了最后,它会将他们全都抛下。
果然是,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倏忽之间,青草变黄,尽数被收割,客栈门外的小路上已经遍布了落叶,每天清晨,窗玻璃上都挂满了霜花:是啊,离开的时刻到了,除非在这里待到第二年春天,不然,大雪一来,想要再离开就变成了一件困难重重的事情,更何况,无论这家小客栈是多么让人欲罢不能,可是,谁又能真正了断得了自己在客栈和草原之外的面目呢?如此,当开往火车站的长途客车出现在门前的小路上,离别便开始了:建材老板,设计总监,考古队员,就算喝酒装醉,就算故意睡过了上车时间,终是无济于事,一班错过了,下一班还会来,该走的总归要走,哪怕人人心里都有一杆秤:只要打此地离开,我就要去挨骂,去吃药,去还债,愿意的,不愿意的,全都要扑面而来——为什么,这一辈子,我们紧赶慢赶,到头来,却不过是在目的地成为一个废人?
他也是、仍然是个废人。在临行前的几天,他照样每天清晨就出门,夜幕降临才回到小客栈,去了白桦林和早已收割的苜蓿地,也骑在马上绕着村庄游荡了一圈又一圈,后背疼得越来越厉害,然而,比这疼痛更磨人的,却是某种在体内上下搅拌的不安和悔恨。他似乎必须要抓住什么东西,可还没等到伸出手去,那不安和悔恨就将他拽了回来。她的行装也早就收拾好了,硕大的背包就放在厅堂里,随时都可以背起来上车,但终于没有上车,在这剩余的几天里,全然不似往常,她竟是从早到晚都在哭,早晨洗漱的水龙头前,从幼儿园回来的小路上,甚至是后半夜和他遭逢的厅堂里,只要想哭,她就能哭出来,但是,她也说不清楚为什么:这哭泣,似乎并不是因为悲伤。
在逐渐密集起来的雪花里,他看见了她,想要走上前去,终于退避回来,看看这里,看看那里,心里却是一遍更比一遍急迫地问自己:“你到底在害怕什么?”她也看见他在来回游荡,却并未叫他一声,径自哭泣。她甚至在微笑里哭个不止,就像是一次功课和淘洗,她非要在这哭泣里才能重新做人。
最后一夜,他横竖睡不着,出了小客栈,漫无目的地往前走,越往前走,就越停不下来,直到他瞥见村庄和灯火已经被远远抛在了身后,这才发现,无意中,他将自己带到了马背上度过的十五里夜路中,但是别停下,继续往前走,说不定自己根本就是有意的。突然,对面过来一个人影,竟然是她,她更早出发,于是便更早返回。两人盯着对方看了一会,就一起折回,朝着客栈的方向走。她真的变了,重新做人之后,他已经认不出她来,她欢快地告诉他,她不走了,刚才,就在这条路上,她一边走,一边撕掉了从前的账册、从业资格证和各种各样的打折卡。正说着,刚好有个电话打进来,她对着话筒喊:“是啊,我就是和男人在一起!”
他蓦地站住,看着她,竟至于哽咽,那让他心慌气短的机缘与周折,原本以为错过了,不曾料到,它还在。他想抱住她,她没有躲闪,站在原地,准备接受,可是要命的,他的后背剧烈地疼痛起来,更要命的,另一番电光石火在瞬间涌入了身体:疼痛一再反复,打针吃药已经近在咫尺;写不出一个字,出版社预支的稿酬要退还,而他早就将这笔钱花光了;看来只好去写电视剧,可是,他已经被影视公司骗了三次,真的还要再继续吗?天可怜见:就算跪地求饶,那茫茫旷野之外的阴影,还是从那些苟且的所在投射到了此时此地,即使在这十五里夜路上,他也没能变作另外一个人,他到底还是没有抱住她。
随后,两个人继续往前走,一瞬之间,换了人间,他们的手臂、衣角和发梢还会触碰在一起,但是,他们都知道:这一次,不要再说那些微妙的暧昧和情欲,就连清晰存在过的亲密,都在迅疾消失,因为他是一个叛徒,在理当闭上眼睛跳向火坑的时候,他未能忠实于火坑,就像他其实从来就未曾忠实于白桦林、苜蓿地和额尔古纳河。突然间,她发足狂奔,跑向黑暗的深处,他看见了,并没有阻拦,只是绝望地想:这是活该的,他应当在这耻辱当中——这就是耻辱,在那些苟且的所在,他未作抗辩,不发一言;现在,在这里,当他觉察到自己被阉割,觉察到无能正在将他变成无能本身,在这十五里夜路上,他也仍然是、一直是旷野之外那个俯首帖耳的太监。
没有人看见:在天快亮之前的黑暗里,在十五里夜路上,他也发足狂奔起来,气喘吁吁,惊魂未定,突然一个趔趄,仰面倒在了积雪上,他干脆闭上眼睛,就此躺下,不作动弹,良久之后,他才站起身来,面对周遭与天际,流下了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