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丰都境内,高速公路上,同行的人纷纷说起鬼故事,一个说起荒村野店,另一个便要说危楼孤坟,端的是:千秋万代,鬼影幢幢。入夜之后,我们在城里住下,我想要寻一家小酒馆喝酒,说鬼故事的人却都纷纷不去,说是怕真的遇见鬼,找来找去,我只找到一个同行者,跟我一样,在此前的高速公路上,他也没有鬼故事可讲。
深夜街头,三两杯下肚,话也多了起来,我问他为何不说鬼故事,踟蹰再三,他说起了缘由——他自小与母亲相依为命,离开母亲之后,多半时间又生计艰难,迟迟没能将母亲接来同住,最不堪的,是自己迟迟没能结婚,让母亲操碎了心,突然有一天,母亲去世了,他正好在广西的一个音讯断绝之地出差,等他赶回来,母亲早已经下葬了。
自此之后,在他的故乡,在左右四邻的众说纷纭中,他的母亲变成了鬼:每逢闪电之夜,街坊乡亲们就会遇见他的母亲,她逢人就打听,她的儿子到底结婚了没有。这些传言几近荒唐,他当然不肯相信,但是,说的人实在太多了,几次酒后,他悲从中来,买了机票飞回老家,桑树林,汽车站,榨油坊,已经破败的家中——这些传说母亲会出现的地方,他都找过,也都等过,但是,他再也不曾见过她。
我大致明白了他为什么不肯讲鬼故事,和他一样,我也几乎不讲鬼故事,其中缘由,与我的一位远房亲戚有关,说起来,我该叫她姑姑,她的死,算得上是一场横祸:夫妻二人渡汉江的时候,她竟落水而死,我的姑父呼天抢地,也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被湍流席卷而去,遗体都没找到。但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死亡并未将他们分开,在姑父的视界里,乃至是在他的余生中,她并未走远,只是化作鬼魂,重新又回到了自己身边。
谷禾苗韭,春种秋收,我的姑姑和姑父一直在一起。在姑父的叙述中,他的妻子几乎无处不在:田埂上,集市里,喝醉后,生病中,她都能被他轻易看见,有的时候他们互相说话,有时候又相顾无言,如此一来,我的姑姑便成了方圆几十里最著名的鬼魂。关于她的种种传说越来越耸动,但最耸动的仍然出自于姑父之口——有一天,他湿漉漉地回家,痛哭着告诉儿女,刚才,他也在汉江里失足落水了,生死交限之时,已有厉鬼缠身,拖着他前往地府,幽冥之中,他们的母亲突然出现,声嘶力竭,喝退了那些厉鬼,他才得以返回阳间,只是,他们的母亲跟他说,自己投生的时刻就要到了,此后再也不会与他相见了。
说来也怪,自此之后,尽管关于姑姑的传说从未止息,但我的姑父却闭口再也不提了,就如同他相信妻子在死后仍然和他共度了十年一样,一直到他自己死去之前,他都相信妻子已经重新投生了,全然如同相信一个菩萨指示的真理。
有了姑姑打底,我的确就像一条漏网之鱼,逃过了几乎所有鬼故事的骇怖,反倒时常觉得那些鬼魂可亲。花鸟江湖,亭台莽棘,鬼故事里一点都没少,幽魂弄清影,何似在人间,更何况,因为这是故事,我甚至觉得,那个静止和断绝的阳间尘世,在鬼故事里一点点得到了伸展,阴阳混淆之后,沉重肉身,虚空情欲,都结出了秘密和不可言传之花。
为此故,大多的幽冥志怪文字都不合我的心意,《玉历宝钞》里,所有鬼魂的居所都形同炼狱;《夷坚丁志》里,鬼魂返回阳间行骗,为的只是吃一顿饱饭;《搜神记》里更说,如果有人饮酒时杯中之酒无故减少,那多半就是有鬼在偷喝。幸亏还有《聊斋志异》,还有《搜神后记》——为了报恩,《聊斋志异》里的叶生漂泊半生,却浑不知自己早已死去多年;《搜神后记》里,死于激流的乐妓在无数朝代更替之后仍然苦守江底,为的是提醒过往船只不要在此罹难。我得说,这才是合我心意的幽冥地界,兄友弟恭,父慈子孝,一样都不曾少,彼处浑如此间,劫波渡尽始成人,因缘具足便相逢。
说起来,类似《聊斋志异》里叶生式的故事,我也听闻过一回。那是在云南的一个小村庄,阴差阳错,我前来此地寓居写作,投宿在一间废弃的旧屋里,没过几天,便发起了高烧,又全身战栗,几近于伤寒,辗转去几十里外的小诊所看了好几次,却总也不好。正当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有乡亲前来,指点我去山脚下的一座坟墓前烧香,说是只要如此我就能痊愈,我当然迷惑不解,来人也是好心,便对我说起了民国年间眼前这间旧屋里发生过的鬼故事。
却原来,这间旧屋的主人,曾是一个戏班的乐师,跟随班主拉了二十年琴,虽说一直独身一人,但幸蒙班主照顾,二十年走街串巷,至少没有饿死;有一回,戏班过境去缅甸演出,因为琴拉得好,被当地军阀看中,意欲强留下他,为了能够将他带回云南,演出结束之后,班主没有走,反倒也留下来,就在军阀家中做苦工,为的是等着他释放的那一天,过了两年,缅甸起了内乱,这个军阀被流弹打死,他们二人才算回到了云南各自的家。
云南也是乱世,班主久未归家,家中已近断炊,为了讨一口饭吃,班主只好重新组班,于是前来找乐师再度入班,不料,乐师自缅甸回来即身染沉疴,躺在床上无法起身已经有一段时日了,但是尽管如此,乐师还是慨然允诺,挣扎着起身,自此追随班主又十年,步履所及,远至南洋,直到班主故去,他才又回到了这个天远地偏的小村庄。
当乐师回到村庄,迎接他的,竟然是所有人的惊恐,只要有人看见他,立即便吓得落荒而逃,他惘然四顾,不知所以,终是非要找人询问缘由不可,这一问,巨大的惊恐却留给了他自己——早在十年之前,他就已经亡故了,十年间追随班主在外游荡的,不是他的肉身,却仅仅是他的魂魄。乐师当然不信,三天三夜,想尽办法问遍了所有人,直到当年帮他下葬的人将他带到自己的坟前,他才哀号着遁入山林,自此消失了踪影。
可是,从民国至现在,乐师的魂魄却时常作祟,经常在半路上拦住人,要人答他是人是鬼,如果答作是人,他才欣喜离去,如有不知情者答得不对,多半都会被他施以病灾,这一回,我虽然没有被他拦路截住,但毕竟是投宿在他的旧居,这无故的病灾只怕与他少不了干系。
听完旧居往事,我当然买了纸钱香烛,在乐师的坟头焚烧一尽,说来也是奇怪,没过两天,发烧与战栗全都不治而愈,于是,我便再携纸钱香烛前去,在那坟前小坐的时候,我心里竟全无嗔怨,倒满是恻隐:作魔作障,终是离乡之愁;缱绻不去,也无非是惊诧于人之不能为人,而做人尚且还未做够。要我说,这一点贪恋在人间也是正道,唯愿他在现在的居处告别流落,娶妻生子,错过所有的乱世。
人鬼殊途,但都怕流离失所,如果阳间是故乡,奈何桥上,剥衣亭中,孟婆店外,簇拥再多魂魄也是不触犯律条的吧?唐人所著之《会昌解颐录》里记载:有一荒山野湖,湖中有鬼终日啼哭,有胆大者偷偷聆听,这才得知,因为湖中已经数百年无人沉溺,按照律条,既然无人替代,他便不能投生,然而时间太久了,录鬼簿上已经找不到他的名字,阳间又无人为他祭祀,他真正成了孤魂野鬼,念及阳间,念及命运,他又如何能不号啕?
志怪文字读多了,我便偶尔堕入空想:在那伸手不见五指之处,鬼魂们如何想象自己的阳间故乡?是荆州之于刘备,还是雷音寺之于唐三藏?如此之念并非是我的空穴来风,而是稍加留心,便能从如麻轶事里读到太多鬼魂们的尘世贪恋:欧阳修过沔城,四野里空寂无人,却凭空传来歌哭,打听之下,才发现他路过的正好是一片旧战场;嘉庆年间的秦淮河,每到夜半三更,灯火灭尽,声色止息,便有凄凉的越调从石桥底下传出,据说,清军入关时曾在此地将诸多歌妓沉杀于秦淮河中,清朝已是中叶,她们还在唱明朝的歌。
如此,便需要祭奠,唐朝开元年间,有人在河边遇见一具骸骨,心生悲悯,投之以食,刚要离开,有声音破空而来,说的竟是惭愧与感谢。千百年来,如此悲悯从未停止风沙星辰里的运转,终成两个节日,清明与七月半,虽没有除夕盛大,人们过起来却也动情和专心,要我说,这两个日子就像是两封信:我这边尚且安好,你那里又当如何?又像是几杯薄酒,我已一饮而尽,你也大可不醉不归,做人做鬼,终归需要一点生趣,若不如此,做人的如何做人,做鬼的如何做鬼?若不如此,如何能够说明,尽管阴阳相隔,但我们全都端坐一道名叫死亡的筵席上?
在湘西,一个巫风甚盛的小镇子上,七月十六这天,我赶上过一回祭鬼仪式。
小镇子上的鬼故事是这样的——此地因为身处于苗疆与汉地之间,历代都多生刀兵之祸,冤魂多了,难免扰人,所以,每年七月十六,便要在镇上的城隍庙祭鬼,为何是七月十六呢?因为前一天是七月半,鬼门大开,魂魄们探亲的探亲,访友的访友,这是不能破坏的规矩,但是,却有一些魂魄,或蜷缩或游荡,就此流连不去,这便坏了规矩,就要驱除,就要在七月十六这天,送他们去往他们该去的地方,所以,这里的祭鬼,其实是驱鬼。
不知是否因为巫风过盛,我刚来小镇没几天,便听说了好几桩鬼魂扰人之事,有一桩是说,镇上医院门口的大钟,早已朽坏多年,这几天却无故响了起来,每当响起来,就算没有风,大钟下边的树叶和别的碎屑也会莫名飘动起来,必定是鬼魂们正聚集于此;另一桩,发生在一间酒铺前,每每夜半时分,就有人在虚空里大喊着要买酒,店主和周围的邻居循声出来,却从未看见一丝半点的人影,这便是鬼了,乡亲们个个说起来都言之凿凿,有的甚至径直问我看见了鬼没有,我当然摇头。他们便一再对我说起真相:镇子上不仅有鬼,而且还不少,入夜之前贴着墙角往城隍庙里走的都是,不过不要紧,新魂与旧魄,每一个都能在七月十六这天被主事的道士辨认出来。
果然,七月十六的晚上,新魂旧魄们的名字都被写在了黄纸上,每一张黄纸前,都点着一盏油灯,灯盏们在祭案上一字排开,明明灭灭,如果哪盏灯灭得早,便说明这盏灯的主人已经清醒了,认命了:人间虽好,终非久留之地,今日离开,为的是明年再来;更多的灯却还没有灭,一盏盏的,有的像是在赖床,有的像是坐在车站的长椅上迟迟不愿意上车,如此,道士们便开始了作法——爆竹轰鸣,钟馗像高悬半空,祭案边散落着锦鸡剪纸,道士们的口中念念有词,无一样不是传说中让厉鬼遁逃的物事。
于是,更多的魂魄们认命了,灯盏渐次熄灭,只剩下寥寥几盏还亮着,其中一盏燃烧得最为明亮,据说,它背后的亡灵在生前也最是不堪:一个七岁的小女孩,母亲在她一岁时亡故,而父亲为了一点生计也只好常年在外打工,突有一天,她给自己生火做饭的时候,被烈火烧死在了厨房里。
到了最后,除了这最明亮的一盏,别的灯火全都熄灭了,道士们便请来了桃木剑,和所有人想的一样,这最后的利器一旦亮出,火苗忽闪了两回,顿时变得黯淡,须臾之间便要灭尽,可是,就在最后的要害之时,突然,一声痛哭传来,桃木剑被凭空里伸出的一只手抢夺过去,扔进了夜空,在场的人定睛看去,却原来,扔走桃木剑的是一个满身泥泞的年轻人,胡子拉碴,肩上还扛着行李,全然是出了远门归来的样子,他痛哭着,穿过道士们,紧紧地、不要命地护住了那盏将要熄灭的灯盏。
不用说,他便是那死去女孩的父亲。
接下来,不断有人上前去劝说年轻的父亲,告诉他,人间也有枉死城,人间也有鬼门关,他应当放下灯盏,让亡灵一路好走。可是,年轻的父亲却不发一语,自顾自地抱住灯盏,自顾自地痛哭,几个远亲也走上前,像是要把灯盏抢过来,不料,年轻的父亲竟突然推开了众人,护住火苗,发足狂奔起来。其实,并没有什么人在他身后追赶,但他却陷入了巨大的癫狂之中,一边呼喊,一边惊慌失措,没过多久,他便跌入了城隍庙门前的河流,幸亏这条河并不深,他踉跄着从河水中站起身,一步步往前走,灯盏被他高高举在头顶上,虽说河面上有风,但灯火却一直都没有灭。
必须承认,站在围观者的队伍里,我几欲泪下:这世界上哪有什么空穴来风的鬼故事?哪一桩鬼故事里没有站满尘世中的伤心之人?那些月夜迷途和旷野奇遇,那些荒村作魔与孤城作障,说到底,他们都是未及流出的泪水,只不过更换了凛冽的面目,像银针扎身,像烈焰入口,为的是让活着的人相信,人鬼同途,地府与阳间本是一场生涯的两般面目,我们仍然活在对方的咫尺之内,仍然可以继续亲爱、争吵和比翼双飞——你看那河水中的父亲,就算已经从癫狂里苏醒过来,依然还是将灯盏高高举过了头顶,一步步,小心翼翼往前走,就像是,天地之间再无旁人,唯有他和他的女儿行走在无人之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