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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微经典:有意思》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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尴 尬

朋友老邹说,有一位高人想和我一起坐坐。我一听就明白,老邹又在设局。推辞了几次,老邹开始说怪话了,讽刺挖苦加恫吓,这是他的惯用伎俩。碍于情面,更念及当年他对我的帮助,便气哼哼地答应了。

高人并不高,比我矮小半个头。不是什么预知未来的大师,而是一位司局级的领导干部。老邹称他为史局,省掉一个“长”字显得更亲密。我也跟着喊史局,距离一下子拉近了。史局长属于激情燃烧的那类人,不管见到谁都如火如荼。初次认识便有一见如故和相见恨晚般的欢呼,握手时不停地摇晃着对方的胳臂,用力很猛,幅度很大。没有一点矜持傲慢的官架子。

老邹请客时告诉我,这次是个小范围的聚会,只有他、 “高人”和我三个人一起喝顿小酒。他知道我生性腼腆,人一多就紧张。到了餐厅的包间后,我才意识到老邹又一次忽悠了我,围着餐桌一共坐下了十三个人,顿感心慌憋闷。据说,这是许多饭局设计者常耍的小把戏,请甲时说乙特别欣赏你,很想一起坐坐,跟乙说甲非常崇拜你,很想一块聊聊,等到见面时才发现又冒出了A、B、C、D 等若干陌生人,彼此都称朋友,其实大多都头一次认识。一顿饭下来,甲与乙并没有聊几句,倒是那些A、B、C、D 们推杯换盏谈起了生意、扯上了关系。吃这种饭总有一种被涮的感觉。老邹开导我说:“被涮也说明你有一定的价值。”他原本介绍说,高人史局长对我写的小说评价特高,属于我的铁杆粉丝,十分渴望得到我的签名。我半信半疑地准备了两本新出的作品,恭恭敬敬地签上了赠语,随身带去了。但那天史局自始至终没提起这个事儿,倒是问了我一句:“你是干什么的?”我如实告诉他我是个靠爬格子写小说谋生的人。他皱了皱眉头,表情十分怪异地又问我:“现在还有人看那东西吗?”没等我回答,他又十分同情地叹了口气,“嗨,干什么都是干,人活着都不易啊!”

落座后,大伙儿先简单地相互做了介绍,然后就端起了杯子,开始天南海北地神侃起来,一点都不生分。我也快速结识这些身份不凡的高人们,除了史局,有搞私募基金的老板,有获过大奖的国画家,有一字千金的著名书法家,有养生专家,有活佛级的大和尚,还有发明预测命运“软件”的星相大师,咨询公司的老总,律师事务所的合伙人等等。确实都属世间高人,个个都有惊人绝活。

不管他们怎么高,都高不过史局长。他身居官位,主座非他莫属,他象征性谦让了几句,便恭敬不如从命地端坐在那里。我自然而然地找到了自己的位置,与史大人斜对面的最下位,因为老邹抢占的位子对着史局,他说他是主陪,并负责买单,应与主宾面对面。

史局那天的话格外多,这跟他坐在主位上有关,主席台上的人当然享有发言权了。酒喝到一半时,史局的话题扯到了某些大人物身上,他的话里话外,透露出许多他与这些大领导们非同一般的关系,好像他天天都在“海”里泡着,对上层的工作和生活了如指掌,说了不少鲜为人知的“秘事”。听得我们晕晕乎乎,频频举杯敬他。当他得知那位律师事务所合伙人的原籍在某省时,又快活地回忆起了当年自己曾在那个省工作的经历,说现任的某中央首长原来在省里任职时他还为他当了几年秘书,与地方领导至今仍保持相当熟络的关系,并豪气十足地拍胸承诺:“你家乡有事一定找我!”

没想到,那位律师并不领情,用一种十分不屑的口气问史局:“你知道我姓什么吗?”史局愣了一下,没等反应过来,年轻的律师就拍了下桌子,把筷子震到了地上。“老史同志,亏你还是个有职务的人,怎么几两猫尿下肚就不知自己姓什么了?你还记得你爸你妈姓甚名谁吗?真是的,还大言不惭地说那些没用的。我告诉你吧,你说的那位领导正是我父亲。听明白了吧,你什么时候当过他的秘书?我怎么不知道?”他边说边接过服务员递来的新筷子,使劲敲了敲几下眼前的菜碟。

史局结结巴巴地半天说不出话:“别、别、别当真,我也是酒喝多了,开、开、开开玩笑而已。”酒精染红的面部,变成了紫色。

那天的饭局在史局和我们大伙儿前所未有的尴尬中结束。回去的路上,老邹愤愤地跟我说,那个律师太过分了,他根本就不是什么高干子弟,史局提到的那位中央领导根本就没有儿子!

别以为我不知道

作为人口逼近千万的大城市的市长,其地位是何等显赫,公务是何等繁忙,这完完全全超出一般人那贫乏而可怜的想象。

“其实,用不着想象,我每天考虑和处理的都是小事。但这些鸡毛蒜皮支零离破碎的小事关系到近千万市民的切身利益,与他们的衣食住行吃喝拉撒紧密相连,因此,也就成了大事。群众生活中的小事,都是我们心中的大事。比如说,春节就要到了,我除了要关注市场供应之外,还要倾听群众的呼声,争取解除不准燃放烟花爆竹的禁令,不仅要让广大市民都能吃上饺子,还能放上鞭炮,过一个有民俗特色欢乐祥和的传统佳节……”市长在接受电视台专访时就是这样说的。他面带笑容,语气和缓而坚定,不管从哪个角度看,都是一副亲民形象。“群众的事情再小,也是我的大事”,这是市民最爱听的一句甜言蜜语了。

市人大常委会的部分官员对市长电视采访中关于解除燃放烟花爆竹禁令的说法颇有疑虑,他们认为禁令是五年前由人大做出的决定,具有地方法规的效力。在人民代表大会未作讨论的情况下,市长个人公开发表解除的建议实属不妥,至少程序上是违法的。再说,当年为了制定这个禁令,上上下下紧锣密鼓地折腾了两个多月,听证会、座谈会、民意调查问卷,以及宣传会、张贴画、散发传单、致市民的一封信、标语横幅等等,犹如发动了一场浩大的社会政治运动,这才举全市之力,改变了百年千年的陋习。当时动员了各方各界的专家名人,出数据、举实例、讲道理,形成了巨大的宣传攻势。医院方面给出了近十年来燃放鞭炮而致死和致残以及入院救治的各类统计,死亡的不算,光是炸伤手指、手腕、胳膊、大腿、小腿、踝骨、膝盖、嘴唇、牙齿、胸腔、肚子、屁股、心、肝、肺、胃以及摘除眼球等等的分类数字就大得令人瞠目结舌。消防部门提供了每年正月期间,全市消防队出动的次数,均达到数千以上。烧毁的房屋、车辆、家具、设备不计其数,损失惨重,仅此一项若补给市民增添节日菜肴,每户至少多加一盘红烧肉。一位环卫女工在电视上说到激动处竟号啕大哭,因为前一年为清理春节鞭炮所产生的垃圾累死了她的两位姐妹。而空气检测显示,烟花鞭炮燃放时所产生的有毒气体,不仅导致呼吸道疾病频发,同时还会加剧血压、血糖、血脂升高,并有致癌的危险。人们平常只知道烟雾会影响视力,其实他们更容易影响智力。最新的科学实验表明,喜欢放鞭放炮的儿童,其智商普遍偏低……当然还有噪声把人逼疯等等。总而言之,燃放烟花爆竹有百害而无一利,全体市民应珍爱生命,远离鞭炮。为了一步到位,彻底杜绝,近两年,市、县(区)、街道、社区的各级干部从腊月二十三(小年)开始,就下基层值班巡视,以弥补警力之不足。经过精心组织和策划,在市里的正确领导下,这场禁止燃放烟花爆竹的人民战争终于取得了全面胜利。这作为一大政绩,使新上任的市长收到了上下一致好评,其经验迅速得到推广,许多市、县城市相继也发出了禁放令。

市长得知人大委婉地提出异议时,宽容大度而又认真严肃地指出:“五年前禁放是对的,如今放开也是对的。我们要解放思想与时俱进嘛!文化传统比眼前利益更重要,人民过节的喜悦之情总得有个方式表达嘛!燃放爆竹可以拉动内需促进经济嘛!至于程序上的事,你们抓紧研究尽快补办。同时也要做好宣传舆论引导,让居民通过解禁这件事都能感受到政府的关怀……”

腊月三十,大年除夕,城市鞭炮齐鸣,排山倒海、震耳欲聋般爆发,如同一场大规模的战争一般。市长大人在慰问公安干警后回到了家里。五岁大的小孙子蹦蹦跳跳地扑上来喊爷爷,缠着爷爷和他一起到院子里放礼花。

“先让爷爷喝口茶,歇一会儿。这个小祖宗惯得不成样子啦!”奶奶在一旁嗔怪着。

“我的宝贝孙子,来,先让爷爷亲一口。你说说,爷爷好还是奶奶好?”市长抱着孙子满脸堆笑。

“都好!”孩子用小手捏市长的鼻子。

“还是你爷爷好,奶奶可比不了你爷爷。”奶奶把茶递过来说,“当初生你的时候,正赶上过年,你爸你妈怕放鞭炮的噪音影响你睡觉,非让你爷爷下令禁止燃放爆竹,今年你又整天缠着爷爷放什么满天星,害得你爷爷又为你解除禁令,真是惯坏你啦!”

“你这个老太婆,瞎唠叨啥,别给孩子说这些!”市长瞅了一眼夫人。

“谢谢爷爷!别以为我不知道,妈妈早就告诉我了。”

孙子聪明地眨着眼睛,拉着爷爷那柔软而温暖的大手,一起去点燃那缤纷绚烂的辞旧迎新的礼炮。

没电了

我怕他,怕得要命。

如果不是处长逼着我过年必须到他家里拜年的话,我才不敢主动去呢!

不光我一个发怵怕见他,我猜想局里的绝大多数干部和我有同样的恐惧心理。

他是我们的老局长,已经退下来五年了。他当局长时是一个脾气暴躁、说一不二的人,跟谁都不客气,说拍桌子就拍桌子,想训谁就训谁。他丹田气足,嗓门洪亮,讲话抑扬顿挫,有板有眼,字正腔圆,句尾常缀以“啊”声,拖着长音。“那是标准地道的官腔,透着威严。”同事们背后赞美说,是位高权重者的语音标识。在我等小字辈的喽啰兵眼里,领导俨然一副首长的派头,居高临下,高不可攀。偶尔在办公大楼的走廊里碰见他时,下属们个个弯腰躬背地退避于侧,向他致敬。局长的脸上少有笑意,一年四季冷若冰霜。局里的干部,包括处长们没有不怵他的,极少有人敢跟他套近乎。

我的处长原先是局长的秘书,局长退休时才把他调到了我们处。由于这种特殊的关系,所以处长派我春节前去给局长拜个早年。他还特意叮嘱我,一定要代他向局长问好并替他做个解释,因为年底的工作太忙了,处长没时间亲自前往请安。我知道处长说的是真话,他的确太忙了,那天他要跟几个朋友打几圈麻将,晚上还安排了两个饭局。

处长把拜访老局长这个重要的事情交给我办,是对我的莫大信任。我既感到荣幸又觉得紧张。临行前,我又专门请示了处长,生怕有所闪失。我说,我一个科级干部恐怕没有资格去探望老领导,级别相差太远了,局长会不会跳起来抽我一耳光,然后又一脚把我踹出门去?老局长的脾气您是知道的,他好像很在意这类事情。

怕什么?瞧你这唯唯诺诺的窝囊相,啰啰唆唆的!处长从鼻孔里哼了一声,连眼皮都不抬。我告诉你,你是代表我去的,怎么不够级别?再说了,你的职务比他高,你是现职科长,他呢,啥也不是,跟普通老百姓没什么两样。你有啥好怕的?他现在就像是一根被拉了闸的电线,懂吗?电线还是那根电线,但早就没电啦!你可以随便摸,不会触电的!傻瓜!

可是,仅送一个水果篮,是不是礼轻了点?我仍没把握。

那就不错啦,这已经超标了!你懂不懂?真是书呆子,长个猪脑袋。局里年底看望老同志的标准是五十块钱,咱那果篮花了七十块钱,你会不会算账啊?快去吧,别烦我了!处长摆了摆手把我轰出了办公室。

我只好硬着头皮拎着水果去看望老局长。一路上我心里七上八下忐忑不安,因为老局长很讲究排场和礼数。就他那性格,我敢肯定,只要他扫一眼这点破水果再瞅一下我这个无名之辈,绝对会火冒三丈暴跳如雷,不把我打出去才怪呢!我觉得自己很倒霉,让处长给涮了。十年前,也就是局长退休的前五年,他的小儿子结婚,前去贺喜的人在他家门口排起了长队。局长事先早就说了,他儿子结婚不办宴席,不接受下属的贺礼。他只是要把家里的重大事情向组织上报告一下而已,这是纪律。但同事们还是不听招呼,他们找了个折中的办法!光送礼,不吃饭。所以,那一次,局长家的防盗门只开了个小缝,多数前去道喜的人,只好顺着门缝把一个个红包、信封递进去便扭头就走。我那时刚毕业分到局里工作,也随大流地跟着同事们去凑热闹,想讨一杯喜酒喝。我精心挑选了一对漂亮的玻璃瓶,没承想让局长给扔了出去,摔得粉碎。他向我吼道,少来这一套,我从不收礼!

如今我又拎着果篮来惹他生气了,这不是自讨没趣吗?那结果真是不堪设想。

我透过车窗,远远地就看到老局长站在楼门口凛冽的寒风中。不知是激动还是畏惧,我下车时绊了一跤,差一点跪在了老局长的面前。他疾步迎上前来,紧紧地握着我的双手,两眼闪着泪花。他说,我已恭候多时了,真盼着你能早点儿来,刚才电话一放下,我就下楼等着你啦!

他热情地拉着我的手,招呼我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又兴奋地为我倒上了一杯热乎乎的茶水。他说,你们工作那么忙还来看我,真是过意不去。瞧,还送水果给我,太破费了。他顺手拉过了一把马扎,坐到了我的对面。我起身让他坐在沙发上,他说什么也不肯。

我仔细地端详了老局长的面孔,心里小心翼翼地试探着触摸摆在我面前这根粗大的“电线”。他身体依然健壮,只是少了些许头发,多了几条皱纹。从外表上看,他跟当年的局长没什么两样。但说话的声调口气柔和了,脸上的表情神态慈祥了,一举一动都与五年前判若两人。也许处长说得对,他真的没电了。

老局长深情地回忆起在局里工作的美好时光,并认真地向我“汇报”了他退休后的生活细节。我的心情从紧张惧怕转变为轻松自信了,不时地插话鼓励他几句,结尾处不知不觉地增加了一个很有力度的“啊”声。临别时,我还下意识地拍了拍老局长的肩膀,希望他能继续发挥余热,多为人民做贡献。老领导频频点头,嘴里连续说了好几个“是、是、是”。

坐在车上,我突然觉得浑身发热。我深深地意识到我自己也是根电线,虽然很细很细,但它是通着电的,而且在老局长眼里,我这根电线的电量很足。

重要情况

赵科长说有重要事情向我汇报,我不得不停下手头的工作,专门腾出时间约他到办公室里面谈。

“处长气色不错呀!是不是有什么喜事啊?人逢喜事精神爽嘛!”他一走进办公室就满嘴抹了蜜似的。

“啊,啊,”我敷衍地笑了笑,示意他坐下。

“看来让我猜对了,您还真有喜事,而且是喜事盈门。

听说您去年买基金发了大财,赚了两百多万,该请客了吧?”他屁股还没落座就胡扯上了。

“哪里,哪里。”我皱着眉头。

“去年的基金邪了门了,成倍地涨,不少人都翻了番地赚。妈的,我就没那眼光和运气。不像您,还是领导站得高,看得远啊,能把握大局,抓住机遇。对了,说到机遇,听说您又要高升了,上面准备考查了,这好事您怎么不向我们这些小兄弟透露透露,也好让我们庆贺庆贺蹭顿饭吃?”他一脸馋相。

“那个,那个……”我试图委婉地打断他。

“对、对、对,那个、那个,那个嫂夫人最近挺好的吧!我是说新夫人,据说特年轻漂亮。什么时候也让我们开开眼,一睹芳容,过过眼瘾。有个成语怎么说的来着?叫金屋,金屋,对,金屋藏娇。老藏着不见阳光就会发霉长毛的。呸,您看我这臭嘴,把嫂夫人说成奶油蛋糕了。不过这个比喻也不算错,奶油蛋糕甜啊!谁不想咬一口!不像我那个老婆,简直就是一个糠面窝头,咬上去牙碜,吞下去剌嗓子。我早就想换一个了,没法子,那家伙是一个母夜叉、母老虎,一听说我有那心思就怕不能掐死我。就我这副身子骨,哪儿打得过她呀,就剩下挨揍了。这跟您可没法比,有权有钱又有魅力,哪个小姑娘看见您还不是轰地一下子扑上来,要我说,您真没必要金屋藏娇,应该走红旗不倒、彩旗飘飘的路子。”这个家伙一反常态地肆意胡说。

我的脸色变得越来越难看,开始低头看文件,不再搭理他了。

“对,金屋藏娇,光顾着说‘娇’了,忘了说说金屋了。男人就这副德性,一提起女人就两眼放光、两腿发软。处长,听说您那新房装修得很豪华,也很有品位。得花不少钱吧?这年头,什么都贵,房价呼呼地涨。就您新置办的那套房子至少也得一百多万,不过现在又涨了,越往后升值的空间越大,说不定过个三五年,您那房子没有个千八百万还真下不来呐!真行,您不光有实力,还真有眼光。不是我拍领导的马屁,我确实佩服您。不像有些人,当面一套背后一套。”他好像没在意我的表情变化,仍在滔滔不绝地胡诌八扯。

“您儿子怎么样?他在哪个国家留学来着?瞧我这记性,我想起来了,英国,对,英国。都说那个国家的大学办得不错,不像咱们国内的有些大学,全他娘的误人子弟。让孩子到国外留学好,我赞成。就是学费高了点,一般人可负担不起。英镑那玩意儿也太值钱了,比人民币高十五六倍,凭什么呀?明明是欺负中国人嘛!不过,处长您有条件,我觉得这个钱花得值,真值!有些人虽然当了官、赚了钱,可就是没把自个儿孩子的事搞明白,那绝对不算成功。天大地大不如孩子的事大。您又要说我拍马屁了,真的,您相当有远见。把孩子安顿好了,下半辈子就万事大吉了。我得像您学习,将来勒紧裤带也要把丫头送出国门。”他越说越离谱。我把文件夹狠狠地往桌子上一摔,把他吓得一哆嗦。

“你小子今天是喝醉酒了,还是吃错药了?”我用手指着他的鼻子咬牙切齿地问道。

“没、没、没有哇,我没喝酒也没吃药。”他挠了挠头。

“那你的脑袋是不是被狗咬了?”我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嘿嘿,狗哪能咬到这地方。”他又挠了挠头。

“那你今天干什么来了?”我气得直抖。

“汇报呗!”他答。

“汇报什么?”

“工作呗!”

“什么工作?”

“重要工作。”

“什么重要工作?”

“我忘了。”他嬉皮笑脸地拍了拍脑袋。

“你给我滚出去,滚得远远的,快滚!滚!”我怒不可遏地抓起笔筒向他砸去。

这小子比猴子的反应还快,“嗖”地一下就蹿出了门外。

我气得半天缓不过劲来,心里盘算着要好好收拾这个王八蛋。没等我想好法子,赵科长的半张脸又从门缝里探了进来。

“对不起,处长。我想起要向您汇报的重要情况了。昨天到咱们厅新上任的厅长是我的亲舅舅。”

老 史

老史这个人很了不起,我对他越来越佩服。

他在领导面前能放得开,不像我们通常看到的那些下属(包括我自己在内),一遇见领导心里就打鼓,一副毕恭毕敬、唯唯诺诺、战战兢兢的样子。

老史的确与众不同,他跟领导说话很随便,连请示汇报也嘻嘻哈哈的,常把领导弄得哭笑不得。他虽然只是个处级干部,但在我们厅里很吃得开,上下左右关系融洽,没有谁会跟他过不去。

我给张厅长当过多年秘书,看惯了下级在上级面前千篇一律的拘谨谦卑的表现,只有老史是个例外。

老史约见厅长时总先给我打个电话:“赵大秘,厅长忙吗?看看他现在有没有空儿,我得见见他!”

“哟,史处座,老张忙啊!现在不行。”我如实回答。“厅长幸亏不姓刘,要不你就得说老刘忙(流氓)。那算了,你通报他一声,就说我没啥事儿,就想给他敬个礼。要不你替我向他打个立正举个手算啦!”他干净利索地挂了电话。

下次见到厅长时,老史保证要跟领导当面核实一下:“赵秘书说要替我向首长您敬个礼他办了没有?”他总称厅长为首长。

有一次厅里开大会,很多干部遇到厅领导都争先恐后地挤上去握手,而老史却旁若无人地远远地躲在一边抽烟。等大家都落座了,老史突然站起来,大声嚷嚷:“哎,搞什么搞嘛!都是厅里的同志,怎么还弄成了两种待遇。领导要握手就都得握,凭啥就把我先丢下啦?有的女同志还握了两三遍,我可都看到啦!”于是厅长只好在哄堂大笑声中主动走过来双手拥抱他一下。“瞧,咱这待遇,拥抱礼,懂吗?咱能不替领导卖命嘛!”他得意扬扬地坐下来。

老史特别善于汇报工作,简明扼要,生动有趣,绝不像其他下属那样拖泥带水。别人花一个钟头才开了个头,他三言两语就能把事情说得明明白白。“完了?”领导还想接着听。“完了。得留下时间听首长指示。”他一脸正经。“嗨,你说得也太简单了吧!”厅长挺失望。“我说一万句,不如领导说一句。还是听您做指示吧!再说,我平时做得多,说得少,这您最清楚。我那些工作您了如指掌,用不着浪费首长的宝贵时间。总而言之,我负责的那些工作成绩是主要的,都是您领导有方,缺点和失误当然也有一点,都是我执行不力。”他回答得很诚恳。

老史也擅长自我检讨。若遇到重大工作失误时,他总能主动拿起自我批评的武器毫不留情地“向我开炮”。“报告首长,有件事情让我搞砸了。我觉得太对不住您了,连自杀的心思都有了。昨天我差一点投了河,那一刻要不是想到您的恩情,我今天就不会站在您面前了。当然,那护城河里的水还真他妈的凉,我用手试了试,浑身一激灵。嘿嘿。不过,我已经安排了事故处理的各类补救措施,保证把损失降到最低点。这回责任完全由我个人承担,嗨,错就错在没有不折不扣地按照您的指示办!”厅长沉默了一会儿,拍了拍老史的肩膀:“其实也没啥事,你别太往心里去,我知道你尽力了。这事幸亏是你负责的,要是换了别人,还不知搞成啥样呢!结果肯定会更惨。再说,其他部门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这我心里很清楚。你用不着上火,先休息几天,散散心,天塌下来……”领导本来想发火批评,最终都变成了安慰表扬。老史有时也求领导替自己办点私事,但他没有一点不好意思的神情。有一次,他事先没预约就闯进了厅长办公室,厅长正在批阅文件。

“忙啥呢,首长?写检查啊!”他打着哈哈。

“老史,快坐!你就没句好话,修改一份上报给省里的经验介绍,怎么成了检查啦?”厅长起身招呼,“你有什么事?”

“说汇报吧,还真没啥可说的。说请示呢,也没个啥难题儿。不请示不汇报又缺个幌子做掩护。嗨,实话实说吧。最近厅里分房子,我听说差不多所有的人都来找过您。我要是不来一趟,又怕您觉得我眼里没有领导,心里瞧不起厅长。所以,我只好礼节性地来拜见首长。没啥儿,我走了,就是给您请个安。”他好像没说请厅长关照,但,我知道那次调房,老史分的房子面积最大、楼层和朝向最好。

我没见过老史给厅长送过什么名贵礼品,但他偶尔也有些特别的表示。有一次,我见他大摇大摆地走进厅长办公室,从兜里掏出了一个大信封。那天里屋的门没关严,我在外间的秘书室里能清楚地听到他们的谈话。

老史说:首长啊,快过年了,我给您送点礼。

厅长连忙谢绝,说,咱俩就别整那些俗气的了。

老史说,您说的对,我给您整点雅的。我这个礼物很特别,是“赠言”,就是送给您几句格言。我把它逐条摘出来,抄在几张贺年卡上,您回去抽空看看。我本来想用毛笔写,可又不会使那玩意儿。就用我儿子小时候用剩下的铅笔头,像小学生一样工工整整地抄了几段,全是马恩列斯毛的经典语录,您不会拒绝吧?对了,我记得有这么一条:“凡事办不一定成,不办肯定不成!”您听,马克思说得多好,绝对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啊……

我想我的领导肯定会欣然接受老史的特殊礼物,至于那句名言是不是出自马克思之口,我就搞不明白了。

反正新年过后不久,老史便升为副厅级巡视员了,而我对他也越发钦佩了。

潜台词

潜台词是一种表达艺术,在某些特定场合和特定人群中普遍流行。它指的是不明说的言外之意。俗话讲“敲锣听声,说话听音”,就是让你去用心体会弦外之声,话外之音。

我的朋友老鬼对潜台词很有研究,他深知其中的奥妙,并能学以致用,触类旁通。在领会领导意图方面,他尤其技高一筹,因此深得上司信任和欣赏。

潜台词属于暗示行为之一种,比使眼色还隐蔽,相对于黑夜中的眉目传情,它更像是美女戴着面纱,又半抱琵琶,若隐若现,忽明忽暗,需要听者和观众用心揣摩。老鬼深谙此道,烂熟于心。当然,过度关注上司的“话外音”也可能导致“会错意”的严重后果,这就属于“言者无意,听者有心”了,搞不好则是“弄巧成拙”。

老鬼有一次约我喝酒,专门给我上了堂“潜台词”课,其中他讲了个他最得意的精彩案例,让我印象深刻。老鬼是个生意人,常要与企业主管部门的领导打交道,他练就了一双善解人意的火眼金睛。

有一次,他请某位主管处长吃饭,企图借机办点小事。领导对他所托之事未做正面表态,临别时有意无意地夸了句老鬼:“你这条领带挺漂亮。”

老鬼心领神会,第二天一上班就给处长送去了一条高级领带。领导笑纳了,老鬼挺得意。

没过两天,老鬼开始后悔了。他责骂自己怎么这么笨呢,领导穿的是圆领衫,那领带直接系在脖子上啊?于是,又赶紧买了两件名牌衬衫去了处长的办公室。领导说了句谢谢,但没提他托办的那件事儿。

老鬼回来后又抽了自己两个嘴巴,心里把自己定性为蠢驴。他觉得自己太不会办事了,怎么能只送两件衬衣呢?简直是昏了头了,太不成熟了。

接下来老鬼又送去了一套高档西装和一双进口皮鞋,连换洗的袜子也准备了一打。处长那天给他让了座,为他倒了杯茶水笑着说:“这种衣服我平时也没机会穿!”并向他表示那件事正在研究之中。

老鬼的心里踏实了许多,走出大楼门口时,他还不由自主地哼了几句流行歌曲,那是他跟儿子学的,叫“喜唰唰,喜唰唰”。

又过去了一个多月,老鬼还没得到准信儿。他妈的,他心里又犯嘀咕了。难道领导的潜台词还有别的意思?哎呀,他猛然一拍脑袋,差一点晕死过去。“这种衣服我平时也没机会穿”,这不是说到家了吗?真是榆木脑袋!

老鬼以最快的速度组了个由三人组成的企业家考察团,亲自陪同处长一道出行欧洲各国。与处长朝夕相处了半个月,开阔了眼界,加深了了解,增进了感情,原先说的那点破事儿根本不值一提。处长坐在回国的航班上拍着胸脯说,以后你老鬼有什么难事尽管找我。他还深有感慨地说,欧洲之行收获不少,回去后要鼓励儿子争取到德国留学。

老鬼这回算是听明白了,当即表示,孩子留学的事情就包在我身上了。

所以,最近老鬼很忙很得意,他告诉我他又拿到了一个大项目,同时忙着替领导的孩子办理留学手续呢!他说等他忙过了这阵子,再找个机会请我喝酒,他还想深入细致地给我单独做一个系列讲座,继续探讨“潜台词”的绝妙之处。

脑 袋

老婆说我长了个木瓜脑袋,我很生气。但后来细细地想一想,她的判断也有一定的依据。

局长住院半个月了,我竟然一点都不知道。要不是物业公司的保洁员小殷向我打听局长的病情,我还被蒙在鼓里呐。

对于我一无所知的茫然表情,小殷十分紧张。她说,全局上下的干部职工早就排起长队到医院探望两轮了,你竟然还像个傻瓜似的没有知觉。她真有点替我着急和害臊。连一个打扫厕所的保洁员都敢当着我的面说我是个傻瓜,这要比我老婆的“木瓜”说更伤我的自尊。

领导生病对于下属来讲是一个百年不遇、千载难逢的表现机会。领导经常教导我们要抓住机会,可是当这个机会真的摆在你面前时,你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天下还有比这更让人追悔莫及的吗?

我决定立即前往医院向局长表达我对他的忠诚和敬意。为了弥补自己后知后觉的罪过,我绞尽脑汁地盘算着探视时要说的慰问话以及必须呈送上的慰问品。这两者都很重要,因为自己毕竟知道得太晚了。若不事先准备好一番巧妙的说法并呈上颇具特色的礼品,局长是不会原谅我的。

老婆说我只长了半个脑袋,我很愤慨。但冷静下来,我还是觉得她说的有一定道理。

局长对我姗姗来迟的探望一点都不介意,甚至表现得很高兴。他还试图从床上欠起身子跟我握手,让我扑上前去按住了。他说谢谢你小王,这么忙还来看我。

这句话让我很失望,因为我姓张,显然局长因病有些认不清下属了。我不好当面纠正领导的口误,再说领导永远都是正确的,如果他认为我姓王,那我只好姓王了。况且,我二姑父就姓王,这也不算什么大错。局长的夫人告诉我,领导只是做了个小手术,切除了阑尾。我也认为这种手术太小儿科了,简直不足挂齿。我说,这个手术我两年前就做过了,手术的第二天我就上班了,而且还打了场篮球。局长对我的这种乐观态度并没有产生共鸣,他可能认为我把他的住院行为看成小病大养了。我从他的表情上意识到自己口无遮拦的毛病又犯了,赶紧设法补救,我说领导的阑尾与群众的阑尾有着本质的区别,局级的阑尾炎比处级、科级和一般办事员的要严重得多,一定要精心治疗。为了挽回我的过失,我赶紧打了盆热水,替局长洗了脚。局长很感动,说咱们局的同志们真好,每次来探望都帮我洗头洗脚的,今天已经洗了四次了。他拍拍我的肩膀,说,小王啊,今后要再接再厉好好干。

我不得不向领导报告,我三十年前就改姓张了。对于我精心挑选的礼物,局长再三推辞,最后还是经不住我这类犟种下属的执拗,只好笑纳了。

老婆说我根本就没长脑袋,我再也忍无可忍了,真想给她一记响亮的耳光。因为我摸了摸脖子上面,那圆滚滚的东西明明摆在那儿,但后来我还是不得不接受老婆的尖刻批评。

我去医院探视回来的一周左右,又遇到了那个眼尖嘴快的专门负责刷厕所的保洁员小殷。她见四处无人,便凑近我的耳边,小声打探,问我去看过局长没有。我赶忙退后一步,点了点头,我的鼻子受不了她身上的硫酸味道。她特紧张地告诉我,那你算笨到家了。据这位以刷厕所为掩护的“间谍”透露,局长得的不是阑尾炎,而是晚期肝癌,完全没救了。所以,这些日子几乎没人再去探视了。另据可靠消息,某副局长正在暗中调查这段时间前往医院表忠心的人员名单,他是接替局长宝座的第一候选人。

我的脑袋嗡嗡作响。木瓜脑袋会响的,半拉脑袋也会响的,但没有脑袋怎么会响呢?我老婆最后的结论肯定错了。

佩 服

我打心眼儿里佩服庄领导。多年以来,我一直想找个机会当面赞美一番,以表达我对他由衷的崇敬之情。但这个机会太难找了,比抓足球彩票中奖的概率还低。他是司局级的大官员,我认识他,他不见得认识我。像我这种基层低级干部,只能在会场上离主席台一百多米的后排伸着脖子一睹他眉目模糊的神秘风采。据有幸坐在会场前排的职级比我高一些的干部们说,庄领导讲话绝对有水平,像浇花的喷壶一样“润物细无声”,每当他慷慨激昂时,总是唾沫四溅。还有人告诉我,若从近距离观察,你会发现讲话中的庄领导的两个嘴角能“卷起千堆雪”——其实,这肯定是个别下属的奉承,只不过是堆起两堆而已。

庄领导令我钦佩景仰的地方正是他的讲话水平。像我这样一个天生少言寡语的小干部,每到必须讲几句的场合,若没有事先准备的稿子,简直无法张嘴,只会三言两语地草草收场。即使拿着稿子,也是结结巴巴地挑几段重点念念,绝不会照本宣科地长篇大论一番。我觉得自己很自卑,生怕讲长了别人不爱听。然而庄领导给我等树立了光辉的榜样,也为我打消了长期困扰自己的自卑心理。他的秘书曾跟我说过庄领导确立自信心的秘诀:你不要把听众当人看,你把台下黑压压的人头当成萝卜白菜。如果你非要把他们当人看的话,那也是一群啥也不懂的傻瓜。那样,你就会放开讲了,你要坚信,不管你讲什么,都是他们最需要、最喜欢听的。我不知道庄领导私下里是否是这么说过,但从他在公开场合的讲话当中,我似乎悟到了这一点。

庄领导一坐上主席台便显得异常兴奋,目光充满激情。他一开口总是说,今天参加这个会议非常高兴。接着便很谦虚低调地向大家表示道歉,因为前一个会议刚刚结束,所以来晚了,让各位久等了。然后又说,下一个会议安排在几点几点,因此只能简单地讲几句,讲完还得赶到下一个会场,等等,请大家原谅!在掌声激烈地响过之后,他便从容不迫地“简单讲几句”,这几句其实很不简单,没有三两个小时是绝对讲不完的。熟悉庄领导的干部,背后里常说: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老庄来讲话。他们十分有经验地在公文包里装点饼干、面包、巧克力等零食,以防领导兴之所致讲忘了时间,好随时垫垫肚子,免得出现头晕、恶心、低血糖、虚脱等不良反应。

有人显然是头一次听庄领导做报告,因此显得焦躁不安,不时地皱眉头、晃脑袋、看手表。我记得有一次我邻座的一位资深基层干部就不时地看手表,另一位坐在他前排的同事说,庄领导讲话你不能看手表,得看日历!我深有同感。庄领导能将简单的事情讲得复杂漫长,这的确是一绝,不管多长时间,他都不够用。从一件芝麻大的小事情他能总结提炼出高不可攀的大道理,而且他怕讲话水分大,讲话时从不喝水。

若庄领导照稿子讲话,大伙儿心情就会放松许多。稿子再长,也有念完的时候,总有个盼头儿。不像信口开河那样滔滔不绝、无边无际、遥遥无期。当然,有时也会出现一些小小的意外。比方说,前不久的一次会上,我就亲眼看见从主席台上走下来的庄领导当众批评他的秘书:“你是怎么搞的,把稿子写得这么长。我不是告诉过你吗?我只讲一小时,可是你让我念了整整三个钟头。”秘书满脸通红,那种羞臊的表情让我都替他难受。他小声辩解说:“对不起,领导,我忘了把另外两份准备存档的复印件抽出来了。”一份讲话稿,反复读了三遍,一般领导是绝对觉察不出来的,这我相信。问题是,一千多位听众,包括我这种一贯聚精会神洗耳恭听的人在内竟然也没有任何疑问,这可太令人难以置信了。我知道,有些同志总是缺觉,工作一忙睡眠肯定不足,因此他们常常在领导口若悬河之际偷偷地打打瞌睡。但开会时头脑清醒、眼睛圆睁的人还是不在少数,怎么会听不出领导把稿子一口气读了三遍呢?结论只有一个,那就是这个稿子写得太好了,别说仅仅读了三遍,就是反复念上三十遍,大家还是喜欢听,百听不厌。

这就是我作为一名基层干部佩服上级领导的真正原因。

祝福的底线

两道交错开闭的电动铁门先后打开,我们终于走出了监狱。

脸上紧绷的肌肉松弛了下来,嘻哈的表情和气氛又回到了我们中间。

跨进监狱大门的那一刻,我们被禁止说笑,警官还宣布了其他注意事项:女人不准穿裙子、手机统一保存于监外的收发室、不准与犯人交谈等。

尽管每个人胸前都挂着贵宾牌,尽管每个人都要进去走一圈,但大家还是相互谦让着往后躲闪,都不愿意被戏称为“第一个进监狱的人”。带队的班主任老师嗔怪地笑着喊道: “怕什么?两个小时就出来了。不用推辞,反正统统都得进去。按大小个排队,小个儿在前,大个儿在后,两人一排,两路纵队。”个子矮小的踮起了脚尖,尽量不打头。高个的也挺胸昂首,不让矮个子们蒙混过关。

在警官的“押解”下,我们依次参观了监区的各类生活、劳动和学习、改造设施,包括监舍、厕所、食堂、阅览室、劳动车间、医务室、探视厅、操场等。在黄色警戒线外,观摩了正包装某种化妆品的囚犯们。在这个监狱服刑的犯人都属于职务犯罪,刑期均在十五年以上直至死缓改判的无期徒刑。警官说,当有客人参观时,他们都很兴奋,总想多看几眼。我们已经注意到了,他们一边埋头工作,一边偷偷地用眼睛扫着我们。这些人入狱前都担任一定的职务,最高的是地市级领导干部。

虽然只是走走看看,但监狱里特有的压抑感对许多人都会诱发紧张而焦虑的情绪反应。我们中间有好几位的脸色明显变白,额头上沁出一层闪闪发亮的汗珠。据说这是党校体验式教学的有效成果,让领导干部们在身临其境的真实状态下触及内心深处的敏感神经,以起到“防腐倡廉”的强烈警示作用。

走出了监狱大门,大家都夸张地长长吐了口气。有人掏出手帕擦着脸上的汗水,抱怨天气太热;有人摇着脑袋慨叹为官之路的危机和风险;更多人争着说自己是第一个出狱的,最先呼吸到自由的空气,还有两个脸色铁青一声不吭,两眼发直,使劲儿地抽烟……

“请大家等等,先不要上车,我们还要参观一下反腐教育展览馆。”班主任老师挥动着手中的三角旗,招呼着我们第十八期县处级干部培训班的学员们跟着走。

展览馆与监狱仅隔一条小路,修建得端庄气派。展厅里摆放和陈列着各种图片、实物,并摆放着典型案例的音像资料。许多一度熟悉的名字和面孔再次浮现在我们眼前。他们透过屏幕向参观者忏悔着,时有呜咽哽噎、泪流满脸的声音和画面呈现。大家皱着眉头不时发出“啧啧啧”的惋惜和感叹……

步出展室,班主任让我们走进报告厅,向我们介绍了坐在主席台的一位姓高的女法官。她是专门审议职务犯罪案件的,据说只要经过她的手,没有一个贪官能逃脱罪责的。她是法院系统的先进人物,曾多次立功受奖,其事迹在各大媒体上均有宣传。

高法官形象娇美,表情亲和,没有一丝凶相。她微笑着做了几句自我介绍,态度谦虚而低调。她说,由于时间关系,我就不向各位领导详细汇报我所审理的各类职务犯罪案件了。我受邀专程赶来,只想为各位祝福,祝各位及家人幸福快乐!所以我今天发言的题目就是《真诚的祝福》。于是,在接下来的近一个小时里,她声情并茂滔滔不绝地给我们算了“十笔账”并赠送了十二个祝福,听得个个毛骨悚然,比实地考察体验监狱更震撼。这些祝福包括:祝福各位领导首先不要丢了脑袋,帽子掉了还可以再买,脑袋没了哪里也买不到了……不要丢了老婆孩子,进了监狱,老婆就是别人被窝里的人了……不要丢了父母……所以她真诚地祝福大家在未来的三年五年八年十年里脑袋依然长在自己的肩膀上,“这就是一个领导干部最大的成功!”她在慷慨激昂的语气中结束了演讲,台下稀稀拉拉地响了几下掌声。

这是两年前的事了。这两年间我们那期培训班的同学中有人高升了,也有人确实被高法官的“祝福”言中了,丢了脑袋,丢了老婆孩子,丢了父母……而我则认为:防止腐败的最有效办法就是不去做官。我想到做到,早已辞官务农了。

但最近我从报纸上获知,当年那个高法官也犯了徇私枉法的受贿罪,不知是真是假,因为这年头假新闻太多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