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我说过的那样,能让我们体验到的才是最好的顿悟,那些仅仅是了解到的顿悟就会逊色许多。最好的顿悟是凭借比喻、隐喻和象征间接地呈现出来的,而不是通过散漫的陈述直接表达,而且,它们与小说中的事件有着紧密的因果联系。乔伊斯的《死者》是这一类顿悟中一个出色的例子。这个短篇小说追踪了加布里埃尔在他的姨妈家里参加一次节日宴会期间和宴会刚结束后发生的一系列挑战他对自我认知的事件,这些事件呈逐渐加强的趋势,一点点建立起加布里埃尔的顿悟。首先,当他居高临下地调侃看楼人的女儿莉莉时,莉莉苦涩的回应让他感到窘迫;其次,他的妻子格莉塔取笑他非得要她穿上“胶套鞋”,让所有听到的人都大乐一番;接下来,艾弗丝小姐责备他是个“西布立吞人”,认为他身为爱尔兰人,做事风格却受到英格兰人的影响。最后是宴会结束后,格莉塔在旅馆的房间里说出的一番话摧毁了加布里埃尔的骄傲自大。她说她的心思并不在他身上,更不用提他满怀信心的那种对他的“急切的情欲”的感觉,而是相当悲伤地回忆起她还是一个小女孩时爱过的一个男孩,在一次她离家去修道院之前,这个名叫迈克尔·富里的男孩离开病床,站在雨中等着与她见上最后一面,之后便去世了。这些事件终于让加布里埃尔动摇了,这为他的新发现打下了基础,在某种程度上说,《阿拉比》的叙事者在启动他去往集市的朝圣之旅前并没有做好这样的准备。而且,《死者》的高潮不是在散漫地概述了加布里埃尔发现自己的骄傲自大终于破灭这件事,而是形象地描述了这次事件对他的影响,形象地描绘了大雪洒落在字面上的窗户外面以及想象中的整个宇宙。
玻璃上几声轻响,吸引他把脸转向窗户,又开始下雪了。他睡眼朦胧地望着雪花,这些银色而昏暗的小薄片正迎着灯光斜斜地飘落。该是他动身去往西方旅行的时候了。是的,报纸说得对:整个爱尔兰都在下雪。它飘落在阴暗的中部平原的每一片土地和光秃秃的小山上,轻轻地飘落在艾伦沼泽地带,再往西,又轻轻地飘落在香农河黑沉沉、奔腾澎湃的波浪中。它也飘落在安葬着迈克尔·富里的孤零零的教堂墓地的每一寸土地上。它厚厚地堆积在歪歪斜斜的十字架和墓碑上,堆积在一扇扇小墓门的尖顶上,堆积在荒芜的荆棘丛中。他的灵魂慢慢地昏睡了,就在他听到雪花隐隐约约地穿过整个宇宙飘落下来,隐隐约约地,如同它们最终的结局那样,飘落在所有生者和死者身上的时候。[1]
这也许是到目前为止写得最令人印象深刻的一次顿悟了,更不用说它是最优美的英文段落之一,那么,身为凡人的我们如何与它较量呢?答案是我们斗不过它——至少我斗不过。但是,我们可以在我们的小说中找到不掉入刚才讨论的那些陷阱而掌握顿悟的方法。在这一章的余下部分,我想去看一些让我觉得成功的其他顿悟例子,从中还能发现另外的一些技巧,它们可以帮助我们写出效果更好的顿悟。
我将从一位作家的几个例子入手,我相信这位作家对那些巴克斯特(以及我本人)怀疑为顿悟的作品影响最大,他就是安东·契诃夫。契诃夫作品的主人公通常会出现一次顿悟,然后又会飞快地再度堕入过去的习惯和信念中。由于并不总是用那些彻底改变生活的事件来揭示顿悟,契诃夫避免了“结论性”的问题。他认为启发本质上是转瞬即逝的,《一位绅士朋友》在这方面是一个好例子。在这个短篇小说里,一个名叫万黛(她真正的名字是娜斯塔西娅)的妓女刚从医院里出来,在付完医药费后,她穷得买不起贵重的衣服了,但她需要穿着这样的衣服才能进夜总会从事她的卖淫生意。为了解决这个难题,她决定去向她的一位“绅士朋友”,一个叫芬克尔的牙科医生借一点钱。就在她在过道里等着得到进入芬克尔办公室的许可时,她看着镜中自己的形象,为自己的穷酸样子感到“羞愧”,“就像一名女裁缝或者洗衣女工”。实际上,她认为她这个模样很像“娜斯塔西娅”——也就是她真正的自己——而不像“迷人的万黛”。尽管她很有信心地认为芬克尔会满足她的需要,大方地把钱给她,但进入办公室后,他却没有认出她来。在尴尬中她假装是因为一颗牙齿疼痛而来到这儿,于是芬克尔拔掉了她的一颗完全没有必要拔掉的牙齿——还让她为此付费。离开他的办公室时,她带着疼痛,而且比到来时更贫穷了。作为这段羞辱经历的结果,她第一次清楚地看明白自己,她的“是其所是”。契诃夫写道:
她来到大街上,那种羞愧感比之前更强烈了,不过,她不再为她的贫穷而羞愧。她也不再关注自己没有一顶精巧的帽子或者一件时髦的外套这样的事情。她沿着街边走着,一边走一边把嘴里的血吐出来,每一口红色的唾沫都在告诉她,她的生活是那么糟糕、那么艰辛,那些侮辱她不得不忍受并且将继续忍受——明天、一个星期、一年,因此——她的整个一生都得忍受,直到死亡……
“哦,这是多么可怕啊!”她低声说:“我的天,这多么可怕!”
那么,这部短篇小说的顶峰就是主要人物意识到她过去一直在挥霍她的生命,意识到她过度关注物质而轻视了精神,意识到她这些行为的结果是她失去了真正的自我。读到这一段,我们预计万黛会再次变回娜斯塔西娅,在她余下的生命中保持真正的自我。如果这部短篇小说就是用这样的暗示来结束的,那么它只能是一篇装腔作势的说教文。不过,就算是真有这么一回事,契诃夫也知道顿悟并不总是能够对我们或者对我们的生活作太多的改变,所以,他没有用这个顿悟终结故事,而是继续往下写,在下一个也是最后一个场景中,他让他的角色在第二天就回到过去的老路子上去了,她出现在一个极具讽刺效果的名叫文艺复兴的俱乐部里,这一次顿悟和她的良好意愿已经被她抛到了九霄云外。
但是第二天,她在文艺复兴俱乐部翩翩起舞。她头上戴着一顶超级大的红色新帽子,身上穿着崭新的时尚外套,脚上是一双棕色鞋子。一位来自喀山市的年轻商人用晚宴盛情款待了她。
《吻》是契诃夫另一篇漂亮地回避了顿悟的散漫性问题的短篇小说,但它是用另外一种方式达到这个目的的。小说的主人公里亚波维奇和万黛一样,突然发现了自己行为方式上的错误,但是他没有对自己的顿悟置之不理,也没有再次陷入过去的习惯和信念中,而是对它反应过度,压制了从中可能会有所收获的任何机会。
在《吻》的结尾,里亚波维奇回到一个他几个月前参加过的社交聚会,一心想要与那天晚上把他错认为另外一个人而在一个阴暗的房间里吻过他的女子相遇。在两次拜访举行聚会的将军家之间的几个月里,他心里一直深藏着对那名女子的幻想,他对她一无所知,但他不仅编织出一幅她个人的合成形象,还憧憬着未来与她一起缔结婚姻、组建家庭的美好图景。当他回到那个地方时,她并没有出现,现实与他的幻想之间的反差让他看到“那个亲吻事件、他的迫不及待、他的模模糊糊的希望与失望……都纤毫毕现。他似乎毫不奇怪……他再也看不到那个把他错认为另外一个人而吻过他的女孩了;恰恰相反,如果他看到了她,那才是一桩奇怪的事情”。
我们看到这一段话时会松一口气,因为里亚波维奇认清真相了。但契诃夫根本不让我们长时间地放松下去,那就是里亚波维奇对他的领悟马上就有过激的反应了。“对于里亚波维奇来说,整个世界、全部生活似乎都是一个不可理喻的、毫无目标的笑话。”契诃夫写道。又过了几句话之后,里亚波维奇和他的同事们得知他们被邀请去参加另外一名将军家里的一次社交聚会时,他的幻灭感导致他拒绝了邀请,因此也就拒绝了一次遭遇真正的浪漫爱情的机会:“有那么一瞬间,一丝欢乐在里亚波维奇的心头闪过,但他马上把它扑灭了,他躺在床上,为他的命运愤愤不平,不去将军家这件事情仿佛就是为了激起这种愤怒而故意干的。”
在《一位绅士朋友》中,我们对万黛的顿悟没有起到决定性的作用而感到失望——我们希望她能保留从顿悟中得来的真知灼见——但契诃夫明智地拒绝向我们提供领悟会带来积极的改变这种廉价的保证。但是在《吻》中,我们为里亚波维奇的顿悟是决定性的而感到失望——更确切地说,从里亚波维奇的反应来看,它好像产生了决定性的影响。虽然我们很高兴他终于能够“面对现实”,但我们又惊骇地看到他对自己的遭遇反应过火了,认为他注定将孤苦一生。我们为他能看清现实而高兴,又为他不能超越现实而悲伤。契诃夫把整个故事以及我们从头至尾的态度都掉了个个儿,我们现在为里亚波维奇最终懂得了我们一直以来希望他弄懂的东西而痛惜不已。
和契诃夫一样,巴克斯特也知道顿悟并不必然会起决定性作用。实际上,他认为它们的影响力充其量是暂时的。他的短篇小说《索尔和帕齐都足智多谋》为此提供了一个完美的范本。在整部小说中,巴克斯特似乎一直在上紧发条,只为向他的主人公索尔传递一次如同一记贯通全宇宙的上击拳的顿悟。在经历了对自我的一番认识和自己的生活受到一次车祸的挑战后,他又与一名从前的学生进行了一次心烦意乱的见面,做了一场同样心烦意乱的梦,与一只白化的鹿有一次离奇的不期而遇。这似乎是“某类事情的一个信号”,索尔最终意外地发现了他一直以来渴求的东西:巴克斯特写道,突然之间,“他完全理解了。他理解了一切事物,宇宙的奥秘。”但是他的顿悟相当短暂,在他拥有的“刹那间”就蒸发掉了。巴克斯特用这些令人震惊的句子结束了这部小说:
一瞬间后,他弄丢了它。弄丢并遗忘了这个秘密后,他感觉到常见的凡俗事物和其余一切事物的来临,傻瓜在他周围,其中的两个人随着他们自己熟悉的节奏摆动着。他不会让任何人知道他曾经在一刹那间洞察了宇宙的奥秘。他生活的那个部分被隐藏了起来,并且将永远如此:这个部分会让一个人在清晨刚刚醒过来的时候,惊讶地很快吸一口气,然后静静地凝视窗帘。
鉴于契诃夫和巴克斯特都抵制顿悟不可避免地会具有决定性影响力的观点,他们认为在顿悟出现之后发生的事情足以证明这一点——人物故态复萌,重新返回过去的信念和态度,或者以过于激烈的反应抵消顿悟产生的价值,或者简单地忘记他意识到的思想——雷蒙德·卡佛就经常通过在他的主人公产生顿悟之前结束整个故事的方式抵制这个观点。然而,他很少在他的读者没有产生顿悟的情况下结束一个故事。《肥》就是一个极好的例子。在这个短篇小说里,主要·的人物也就是叙事者在与她的男朋友鲁迪做爱时突然感觉她和那个孤独的男人一样肥胖——那天晚上她在工作的餐厅里招待了这个人。她说:
我一上床就移到床的边上,脸朝下趴着。可是鲁迪关灯上床后,马上就开始了。虽然我并不想这样,但还是翻过身来,并且稍微放松了一点。但事情就这样发生了。当他爬到我身上时,我突然感觉自己很胖。我感觉自己极其肥胖,胖到鲁迪就像个小不点一样,几乎看不见了。[2]
她的顿悟完全以比喻的方式到来,没有让任何散漫的解释说明跟随。她被自己的这个形象扰得心神不定,无比困惑,所以她告诉了她的朋友丽塔,但丽塔与她一样理解不了它的意义。卡佛在叙事者凭着直觉领悟到它的含义之前就结束了这个故事。小说得出一个结论:“我的生活将会发生改变。我感觉到了。”她能够感觉到改变正在来临,但她现在还不知道将要到来的是什么,以及它到来的原因是什么。她只是意识到它要来了,和我们仅仅闻到空气中的湿气就知道将要下雨的方式一样。
不过,她可能没有产生一次顿悟,至少没有让顿悟“登台演出”,然而我们却不一样:她突然间觉得自己与吃饭的那个男人一样胖,这不仅仅告诉我们她的生活将会发生变化(她将会离开鲁迪),而且还告诉了我们这变化的原因(她感觉和那个肥胖的男人一样孤独,就像他热爱食物那样渴望爱情)。我们被迫去完成叙事者以及丽塔都无法完成的解释工作。因此,我们拥有她们没有获得的领悟。这是处理顿悟的非常好的方式,尤其是在有一个第一人称叙事者的情况下,因为它能让你不仅更加彻底地把读者带入故事中,而且还能避免三种会困扰顿悟的主要问题:散漫性、结论性和沾沾自喜。
与《肥》中的叙事者不一样,卡佛的短篇小说《大教堂》中的叙事者就让他的顿悟登上舞台表演了,但是他不能够很好地把它表达出来。为了向一个盲人描述大教堂,他在一个纸袋上画了一座教堂,画的时候那个人的手就放在他的手上,他的顿悟就在这时出现了。与他在那个瞬间意识到的东西最为贴近的“解释”是一句陈述“确实不错”。像《肥》一样,这个短篇小说证明,一种清晰表达出来的散漫式顿悟的缺席导致我们加入对故事的意义的发掘活动中。我们不得不去查明“确实不错”是什么意思。这个顿悟把我们送回故事中,去探索它的意象和在事件中蕴含的意义,带领我们去发现偏狭自恋的叙事者通过这位盲人的“眼睛”“看到”的是友爱的大教堂、人类交流的神圣性。
“确实不错”“我的生活将会发生改变。我感觉到了”。这两次“顿悟”说明了让顿悟发挥效用的另外一种方法——运用平常的甚至是朴素的语言。即使是在一个主要形象为一座大教堂的短篇小说中,卡佛也没有用夸张的宗教启示性语言渲染他笔下人物的顿悟。平常语言的应用使那些损害了太多顿悟的华而不实被低调地处理掉了——而且作为奖励,它暗含了顿悟是平凡事件的意思,它可以由在一个购物袋上画一座教堂或者在一家餐厅里招待一个胖男人这样的琐碎小事引发出来。
巴克斯特在他的短篇小说《潜行者们》的顿悟中也避免采用拧得过紧的宗教辞令,即使它是一个关于牧师的故事,而且其中的顿悟本质上是宗教式的。就在牧师罗宾逊目睹一名爱慕他的妻子多年的男子给她一个“普普通通的、没有性别色彩的吻”的时候,顿悟出现了。巴克斯特写道:
此时,他的脑海中浮现出一种想法,那就是与地球上已经发生了的和正在发生的一切事情的总和相比,上帝不会更好,也不会更坏。
巴克斯特用这种平淡的风格来表现这种可能使生活发生转折性变化的思想,抵消了每一种顿悟都特别容易遇到的自负的危险。这次顿悟事实上没有起到决定性的作用,它没有改变罗宾逊的生活,也没有让他的生活更加称心如意。和契诃夫一样,巴克斯特知道顿悟并不必然会改变我们。确切来说,我们经常拒绝那些可能会改变我们生活的顿悟。如果罗宾逊没有拒绝他的顿悟,他可能不得不辞去他的牧师职务。但是罗宾逊背弃了他自己的顿悟。紧接着的一句话是:“一有了这个想法,他马上设法把它从自己的大脑中驱赶出去。”他成功地把它从大脑中清除掉了:在这篇小说余下的八页里,这个想法以及和它类似的其他任何观点都没有再被提起。然而读者不会忘记它,也不会忘记它披露出来的真相,那就是牧师虚弱的自我意识受到了多么彻底的压制。
这次顿悟成功的原因并不仅仅由于它和卡佛的那些例子一样避免了散漫性和矫揉造作的修辞这些问题,还因为它远在故事的高潮到来之前就出现了。在差不多所有的实例中,顿悟都出现在故事的结尾,因而形成了一种共同的看法,那就是结束时的顿悟是小说存在的目的,按照巴克斯特的说法,是对我们的阅读活动的“回报”。但是巴克斯特自己却把罗宾逊的顿悟放在整个故事的中间,所以它对故事的高潮没有起到任何推波助澜的作用。
希拉·M·施瓦兹的短篇小说《出生以后》中的顿悟所在位置甚至离高潮更遥远,且对结局的影响更少,然而更有创意。施瓦兹实际上在她的小说刚开始时就用上了顿悟,然后在故事的剩余部分全面地进入了探索阶段,仔细研究她的主人公对这次顿悟的复杂难辨的反应。这个故事本身在某种意义上就是“出生以后”发生的,因为它为我们讲述的是在让主人公获得新生的顿悟出现之后发生的事情。故事以小说的主要人物唐娜参加了一次会议后平静地坐飞机回家开始的,这时候飞行员通知说这架飞机的起落架出了问题。唐娜下意识的反应是“几乎兴高采烈”,这个出人意料的反应导致“认识突然发出了一声叮当响”,从她身上奔流而过。她承认对她来说,她的孩子们的安全比她自己的安全更为重要。她现在可能会死去,但她的三个孩子都“安全地在地面上”。她能够感觉到自己“如此地无私”,这是她的意外发现的主要结果,其中的原因是她对照顾他们的责任感到不堪重负,以至于她“期盼”并且“很高兴”能离开他们,因此,当她不在家里的时候,她很享受放下作为一名妻子和母亲的责任后感受到的那种自由,并且与一名陌生人发生了婚外情。正如施瓦兹说过:“我用这个观点来开始这个故事——有一个女人会为自己将要死掉而感到幸运,只要她的孩子没事。我一直没有把它写出来,直到用一个启示来开始一个故事,又用一个启示结束这个故事,这把它变为可能。”
艾丽丝·门罗的《蒙大拿的迈尔斯城》是一部把一个顿悟用于开始和结尾的短篇小说。或者更准确地说,它的开始和结尾采用的都是同一个顿悟,尽管这是叙事者在她生命的不同时间里以各种不同的方式经历的。这个顿悟的第一次来临是在她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当时她目睹父母参加一个淹死的男孩的葬礼,觉得“首次对他们有所了解了”。这种还处于萌芽阶段的直觉式的理解让她对她的父母突然爆发出一种“极度的反感”和“愤怒”。她说,她的反应“不可理解也无法表达”,最终“平息了下来……慢慢转化为一种沉重的心情,然后又缩小为一种体验,一种偶然的体验——一种微弱但熟悉的疑虑”。和《肥》的叙事者一样,她已经出现了一次顿悟,但她此时还没有领会到它的内涵。接下来,故事跳到20年后她的女儿差点溺水身亡的那一天,叙事者终于明白了她最初领悟到的东西。她意识到当她在那个男孩的葬礼上看到她的父母时,她“知道他们与此事相关”。门罗的叙事者解释道:
他们那高大、僵硬、精心打扮过的身躯并没有站在我和那突然的死亡或者任何类型的死亡中间。他们同意了。看起来是这样的。他们不是通过任何他们说过或者想过的东西,而是通过他们制造过孩子这个事实——他们制造了我——而同意了孩子们以及我的死亡。他们制造了我,正是出于这个原因,我的死亡——不管他们会多么悲伤,不管他们会如何继续生活下去——对他们来说除了觉得不可能或者违反常理之外,再没有其他什么了。
通过陈述一次距它的出现已经过了20年的顿悟,门罗的短篇小说巧妙地阐释了威廉·奥尔森的看法,那就是顿悟不会是一次“骤然显现”就可完成的,它是一点一点地积累起来的,需要“经过一段时间”。
《了不起的盖茨比》里主要的顿悟与《出生以后》和《蒙大拿的迈尔斯城》中的顿悟有所不同,它没有出现于叙事的开始部分——而是在第六章结束的地方,离小说的结尾还差三章——但是按照时间的排列顺序来说,它实际上早于小说中所有的事件,这些事件都是由它激发出来的。在下一段中,菲茨杰拉德的叙事者尼克·卡罗威描述了盖茨比那次影响深远的顿悟:
他滔滔不绝地说了很多往事,我从中了解到他想要重新找到什么东西,也许是在他热恋着黛西的时候产生的关于他自己的某个想法。从那以后,他的生活一直混乱不堪,但是假如他能再次回到某个出发点,慢慢地重新再过一遍,他可以发现那东西是什么……
……一个秋天的夜晚,五年前,他们在落叶纷纷之时走在街上,来到一处没有树的地方,月光下的人行道一片洁白。他们在那里停了下来,转身看着对方。那是一个凉爽的夜晚,正值一年中季节变换的时刻,空气中洋溢着那种莫名的激动。住宅里宁静的灯光如同吟唱着歌曲似地洒入外面的黑暗中,天上的星星也在熙熙攘攘地忙碌着。从盖茨比的眼角处可以看到一段段的人行道连成了一架梯子,通往树顶上方一个秘密的地方——他可以爬上去的,如果他独自攀爬的话,一旦他上去了,他就可以吮吸到生命的乳房,吞食那无与伦比的神奇的乳液。
黛西洁白的脸庞贴近他的脸部,他的心越跳越快。他知道当他亲吻这个姑娘,并把他无法形容的憧憬和她短暂的呼吸永远地紧密结合在一起时,他的心灵再也不能像上帝的心灵一样挥洒自如了。于是他等着,再倾听一会儿那已经在一颗星星上敲响的音叉。然后他吻了她。在他的嘴唇的接触下,她像一朵鲜花般为他绽放,这个理想的化身就此完成了。[3]
这是常常为一个短篇小说或者中长篇小说做出总结的那类顿悟,但是在这部作品中,它是提前给定的,不是故事的高潮,它是一个前提,不是结论。而且,盖茨比在整部小说中都想要重新体验这次顿悟带来的那种神奇的感觉,最终还是失败了。如果这个顿悟不是让这部小说得以产生的顿悟,而是最后的洞察,可以想象作品的面貌会有多大的不同。
还有,如果这是由盖茨比本人来叙述的,说他如何为这种超然的幻觉神魂颠倒、惊叹不已,那就更糟糕了,可以想象这次顿悟会有多么老掉牙。不过,菲茨杰拉德安排卡罗威来叙述这一段。不仅如此,他还强烈地暗示说这次顿悟至少有一部分是尼克自己想象出来的,这反映了他自己脑子里的浪漫想法。卡罗威承认他不知道盖茨比通过谈论过去而想要“重新找到”的是什么东西,也认为自己对盖茨比本人所知甚少。因此,这次顿悟仅仅是卡罗威“从中了解到”的,是他对事实和想象的一次组合,不是盖茨比实实在在告诉他的那些话的原样复述。结果,这个片段告诉我们的不是盖茨比的事情,而是只与、或者更多地与尼克有关的那些情况。用第二手的方式来表现顿悟确实淡化了从中领悟到的内容,却让与之相关的两个人物的个性特征更为鲜明。
所以,要想避开那些普遍有问题的顿悟中的陷阱,另一种方法是让第一人称叙事者报道其他人的顿悟。这种做法可以帮助我们与顿悟的体验保持距离,从而让它免于给人留下装腔作势和小题大做的印象。想象一下盖茨比说这些话时的样子:“我知道当我亲吻这个姑娘,并把我无法形容的憧憬和她短暂的呼吸永远地紧密结合在一起时,我的心灵再也不能像上帝的心灵一样挥洒自如了。”如果盖茨比真的这么说了,你会觉得这段话实在是太勉强、太夸张了。(设想约瑟夫·康拉德的《黑暗的心》中所用“可怕啊!可怕啊!”这样夸张而沉重的细节不是由叙事者查理·马洛来转述,而是当事人库尔兹亲自表达他内心的认识、告诫世人,只会比盖茨比更加糟糕。)此外,由一名第一人称叙事者来报道另一个人的顿悟可以让我们拥有一种优势,这种优势就是和我们目睹第三人称叙事者的顿悟一样客观,就像《死者》的结尾那样:作品中的人物产生了一次顿悟,同时也没有沾沾自喜于自己敏锐的洞察力。如果盖茨比亲自叙述他的顿悟,我们会认为他的顿悟本身就是一种自我欺骗,现在的叙述更是自欺欺人。
从《了不起的盖茨比》中引用的这个片段也展示了避免公布结果这个顿悟的另一主要缺陷的方法。我们的领悟有时候是正确的,但有时候却不是。正如巴克斯特所说:“我自己得到的那些规模宏大的领悟,它们中的绝大部分在事后被证明是虚假的。它们带着一种能够改变灵魂面貌的强大力量来到这里,最后它们无一遗漏地全都错了。”那么,抵消公布结果的这种不良影响的一种途径就是,表现一种明显是错误的顿悟,而这恰好是菲茨杰拉德所做的事情。盖茨比的顿悟是他自我欺骗的顶点。他不仅相信他的心灵能够“像上帝的心灵一样”挥洒自如,而且还相信黛西是一个超凡脱俗的奇迹,是他那“无法形容的憧憬”的“理想化身”。而此时此刻,他对她的感情其实主要来自于他对她财富和地位的迷恋。里亚波维奇的顿悟是正确的,却让他得出了错误的结论,而盖茨比的错误则从一开始就出现了。难怪菲茨杰拉德会暗示,对盖茨比来说,它的结果确实如此悲惨。
约翰·厄普代克的《鸽羽》证明了又一种绕开公布结果这一缺陷的途径:让最后的领悟中的真理或谎言无法被确认。在这部短篇小说中,一个名叫大卫的小男孩很偶然地在H.G.威尔斯的《世界史纲》里发现了一段话,宣称基督是“一个默默无闻的政治煽动家,一个流浪汉”,因为他“被钉十字架时存活了下来”,于是以他为基础建立了一种宗教,尽管他“大概在几个星期之后还是死了”。读了这段话后,大卫不仅开始怀疑他的信仰,还深受死亡这个问题的困扰。他一度受到“死亡的确切形象的探访:地上一个很深的洞,不比你的身体更宽,你被拽到洞里,而上方洁白的面孔渐渐后退……你将永远待在那里”,在此期间,“地球继续转动不休,太阳慢慢消失,永远的黑暗将主宰曾经满天星辰的世界”。在被掩埋在不断移动的岩石层面中过了千万年之后,他想象自己唯一还能留下来的东西是他的牙齿,它们“膨胀后斜斜地刺出来,跟一截粉笔没什么两样,在很深的地底下扭出一个鬼脸”。在故事的结尾,大卫发现他杀死的一些鸽子身上的羽毛无比美丽和整齐,他产生了一次顿悟式的感怀,由此重新建立起他的信仰。
在仔细查看那几只鸽子之前,他在一个没有长草莓的地方先挖好了坑。他从未这么近距离地看过一只鸟。它们的羽毛比狗毛还要奇妙,每一根细丝都与羽毛的形状完全契合,而每根羽毛的排列组合又天衣无缝地适应鸽子的身体构造。他迷失在那些羽毛呈现出来的几何形图案的潮汐中,它们仿佛变宽变硬了,振翅欲飞,然后又软化收缩了起来,为这无声的肉体保持体温。羽毛表面似乎在永不停息地进行着调整、校准,然而又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可以毫不费力地达到它在力学上的所有要求,闲散的色彩设计遍及整个表面,以至于找不到两根颜色相同的羽毛,它看起来是在一种受到有效控制的狂喜状态中完成的,伴随着一种悬挂在他身后上方天空中的欢乐。而这样的小鸟居然繁衍到了数百万只之多,还像害虫一样被大肆消灭。他把一只颜色由深蓝灰色一圈一圈地逐渐变成蓝色的鸽子丢进散发着芳香的挖开的泥土中,在它的上面放上另一只浑身有规律地分布着丁香紫色和灰色斑点的鸽子。下一只除了咽喉处浮着一点鲜肉色的亮光之外,几乎通体都是白色的。他把最后两只身体还柔软的鸽子放在上面,站了起来,坚硬的外壳从他身上消散了,一种柔和轻快的感觉就像拥有手脚的空气一样沿着他的神经系统流遍全身,他对此事确信无疑了:上帝对这些毫无价值的小鸟都如此慷慨地赋予这样高超的技艺,那么他更不会拒绝给大卫以永生,否则就是在毁掉他创造的全部伟业。[4]
假如这次顿悟的意义不是模棱两可的,那么它一文不值。假如我们认为这里的“永生”与必有一死的凡人的生命有关系,那么大卫的顿悟明显是虚假的,它只是压制住了他对死亡的巨大恐惧而已。但是,如果我们把这个表述解释为大卫认识到他的灵魂而不是肉体是不死的,这次顿悟就有可能是真实不虚的了。在这里我要强调可能这个词,因为厄普代克描述大卫的“启发”时采用的方式暗示着它可能是一种自恋的结果,从而有可能是一种自我欺骗。出于那似乎不可思议的虚荣心,大卫相信上帝“拒绝”让他永生不死的行为就等于“毁掉他创造的全部伟业”。对于那个赐予他不朽生命机会的上帝,他没有满腔的感激与热爱之情,他好像认为上帝仅仅是把他应得的东西送过来罢了。在这个含义不明的结尾中,厄普代克像所有我们讨论过的作家一样,发现了一种规避某些顿悟中天然存在的危险的方法。
注释
[1] 詹姆斯·乔伊斯:《死者》,王智量译,见《现当代英国短篇小说集》,外国文艺编辑部编,225页,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1。译文有改动。
[2] 雷蒙德·卡佛:《我打电话的地方》(短篇小说集,汤伟译,60~61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2。译文有改动。
[3] 参考菲茨杰拉德:《了不起的盖茨比》,姚乃强译,93~94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第译文有改动。
[4] 参考约翰·厄普代克:《鸽羽》(短篇小说集,杨向荣译,114页,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5。译文有改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