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书市上,常是名人传记受人青睐,同样地,在一般报刊上,捕捉人物生命与生活片段的文字也比较受人欢迎。披文而知人,情味最易跃出纸上。《孟子·万章下》有这么一段话:“颂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论其世也。”原本说的是:了解一个人的作品,还得明白作者是个什么样的人;要明白作者是个什么样的人,就还得研究他所处的时代背景。这话,日后缩节成“论世知人”,也用来指称议论世事的得失,鉴别人物的高下的活动。
此处说“论世知人”,则是为了提出一个概念:无论描写多么平凡的人,都会因为带入了时代特征而让那人物立体鲜活,即使所谓的时代并不关心个别的人物。
个别人物(尤其是亲人、家人、爱人)不好写,常在于作者与传主亲近密切,难以客观耙梳。用情愈深,走笔益滞,失去了观看的距离,更不容易、也不习惯将之“位置”在一个他自己的背景之中。
毛尖写评论十分犀利,写人物亦冷隽,但是这一回写的是父母,热则不能免俗,冷则不近人情,更见难度。《老爸老妈》文长三千字,归结成寥寥数语,也就是文中的这么几句:“老爸老妈,在集体生活中长大,退休前的家庭生活也是公共生活一样,当历史插手突然把他们推进一百平方米的屋子,当他们只拥有彼此的生活时,他们才真正短兵相接。”从“公共生活”过渡到“只拥有彼此”,让我们看到了一代人拥有和表达感情的方式,于是老爸老妈不只是毛尖的父母,还是历经那“把自己献给工作”的亿万男女——即使出身不是上个世纪中大陆地区的台湾读者——也可以约莫体会“爸爸妈妈所做的唯一私人的事情,就是生下了我和姐姐”中微酸带苦的趣味,以及“现在年纪大了,终于老爸过马路的时候会拉起老妈的手。不过等到了马路那边,他马上又会放开手,好像刚才只是做好事”中的甜蜜与压抑。
细心的读者还可以玩味毛尖用笔细腻多姿,文章开篇第二段描写的是她的儿少时代,所以会用“然后”、“然后”、“而平时呢”之类天真稚拙的口语,其下岁月飞逝,二老告别公共生活,开始进入小家庭的晚年,而毛尖的修辞也逐渐老熟而冷峭。在许多看似寻常琐碎的日常细节中不断提醒读者:即使在被高度压缩和制约的现实生活中,夫妻的情义竟是在通过两种扞格不入的“美学原则”(“爸爸重形式,妈妈重内容,一辈子没有调和过”)的不断碰撞,而更加巩固绵延。
《峭壁上的老山羊》写的是马哥,一个亲近的朋友,也是和我一起工作多年的伙伴。马哥犹在壮年,却因工作意外而过世。我受丧家嘱托,在告别式上报告马哥一生行谊。这篇文章所掌握的,差不多是我另一篇文章的标题:“眷村子弟江湖老”。马哥没有混那狭义的江湖,但是他从很小的时候起,就经常离家,离开熟悉的生活、一个人到远方陌生之地,总是与现实格格不入,却总是在帮助他人。行文之际,我不断地提醒自己:马哥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代人。
那是哪样的一代人呢?
那一代人有一种不着边际的高傲:他们出身社会边缘,却自觉扛负着一个国族的核心价值,可是生活、理想、梦都在远方,只有不断向未知之地行去,才能踩踏在尊严之上。我没赶上那一代的末班车,差个几年,可是这中间有一段适合观察、见证的距离,使我能够书写。
例1
老爸老妈
毛尖
叫着叫着,爸爸妈妈真的成了老爸老妈。一辈子,他们没有手把手在外面走过,现在年纪大了,终于老爸过马路的时候会拉起老妈的手。不过等到了马路那边,他马上又会放开手,好像刚才只是做好事。
老爸老妈有一个上世纪六〇年代的典型婚姻。妈妈去爸爸的中学实习,应该是互相觉得对路,不过还是得有个介绍人,然后就结婚,然后各自忙工作。在爸爸终于从中学校长的岗位上退下来前,我没有在家里见他完整地待过一整天。妈妈也是一直忙进修,尤其因为声带原因离开学校转入无线电行业,她就一直在读夜校忙学科转型。我们都是外婆带大的,好在我们的同学朋友也都是外婆带大的,在我的整个童年时代,也从来没有见过哪一家的父母会在星期天,父母孩子一起出门去逛公园。那时候一个星期只休息一天,国家为了电力调配,妈妈所在的无线电行业是周三休息,爸爸和我们是周日休息,当时,全国人民估计都是发自肺腑地认为,夫妻错开休息日是一件非常经济合算的事情,即便在家务上也可以发挥更大的效益。而平时呢,爸爸总是在我们差不多上床的时候才回家,一家人团聚的时间本就非常少,这样,好不容易有个休息天,妈妈要做衣服补衣服,爸爸要接待他的同事和学生,即使在嘴上,他们也从来没有向我们允诺过旅游这种事情。
和所有那个年代的人一样,爸爸妈妈所做的唯一私人的事情,就是生下了我和姐姐。我们都住在外婆家,小姨和姨夫也都住外婆家,小姨负责买,妈妈负责烧,外婆负责我们,男人都不用负担任何责任。爸爸天经地义就回家吃个饭睡个觉,还赢得外婆的尊敬,“男人在家待着还叫男人啊!”在一个大家庭,女婿其实是和丈母娘相处的。而等到外婆家的大院子面临拆迁,爸爸妈妈才突然焦头烂额地意识到,以后,大家得各自独立生活,更令他们感到手足无措的是,他们以后不仅得小家庭生活,还得二十四小时彼此面对。他们都到退休年龄了。
终于,他们有了时间相处,或者说,结婚三十年后,他们告别外婆家的公共生活,开始真正意义上的小家庭生活。
很自然,他们不断吵架。离家多年的我和姐姐就经常接到妈妈的投诉电话。让他去买菜,买回来十个番茄、两斤草头。两斤草头你们见过吗?整整三马夹袋。算了,菜从此不让他买了。买饼干总会的吧?也不知道哪个花头花脑的女营业员忽悠的他,买回来包装好看得吓死人的两包饼干,加起来还没有半斤,却比两斤饼干还要贵。老妈在电话那头叹气,最后就归结到老爸的出身上去,地主儿子,没办法!
没办法的。爸爸重形式,妈妈重内容,一辈子没有调和过的美学原则到了晚年,变本加厉地回到他们的生活中来。离开外婆的大宅院搬入新社区后,妈妈和爸爸各自安排了自己的生活方式。爸爸的房间是国画和名花和新家具,妈妈的房间是缝纫机和电视机和旧家具。妈妈把底楼的院子变成野趣横生的菜地,爸爸把客厅变成一尘不染的书房。妈妈出门不照镜子,爸爸见客必要梳洗,用妈妈的话说,不涂点雪花膏好像不是人脸了。他们总是一前一后地出门,每次都是妈妈不耐烦等爸爸,搞得社区里的保安在很久以后才知道他们是一对夫妻。不过,他们这样各自行动多年后,倒是被爸爸概括出了一种“一前一后出门法”,而且在亲戚中推广,中心意思是,一前一后出门,被小偷发现家里没人的几率大大降低了。
老妈知道这是老爸的花头,不过,她吃这套花头。这么多年,老妈总是让老爸吃好的穿好的,早饭还要给老爸清蒸一条小黄鱼。家里的电灯坏了,老妈换;电视机坏了, 老妈修;水管堵塞了,老妈通;老妈是永远在操劳的那一个,而老爸就为老妈做一件事,每天早上,从老妈看不懂的英文瓶子里,拿出一片药,“喏,吃一片。”老妈吃下这片钙,擎天柱一样地出门去劳动,遇到天气不好,她还不吃这片钙。在老妈朴实的唯物主义心里,钙是需要太阳的,所以,她只在有太阳的日子里补钙。她吃了钙片去太阳下种菜灌溉,觉得自己也和青菜番茄一样生机勃勃。
妈妈在菜园里忙的时候,爸爸看书。爸爸有时也抱怨妈妈在地里忙乎的时间太长,但妈妈觉得,两个人都待在房间里做什么呢?我和姐姐鼓励他们去外地外国看看,但他们从来没有动过心。我有时候想,也许他们还在彼此适应。下雨天妈妈没法去菜园子干活的时候,爸爸就会出去散很长时间的步,他说下雨天空气好,他这么说的时候,有一种老年人的羞涩,然后,他匆匆出门,更显得像是逃避什么似的。
老爸老妈,在集体生活中长大,退休前的家庭生活也是公共生活一样,当历史插手突然把他们推进一百平方米的屋子,当他们只拥有彼此的生活时,他们才真正短兵相接。老妈也曾经努力过让老爸学习做点事,两年前,老妈眼睛要动手术,她一点没担心自己,只担心住院期间爸爸怎么办。他让老爸学习烧菜,她在前面示范,老爸就在后面拿本菜谱看,老妈菜刚下锅,他就一勺盐进去了,然后老妈光火,不欢而散后,老妈就在手术第二天,戴着个墨镜回到厨房做饭烧菜。我和姐姐说我妈命苦,小姨却觉得,要不是我爹,我妈没这么快好。那是一代人的相处方式吗?不过老爸拍的老妈戴墨镜烹制红烧肉,虽然魔幻现实主义了一点,确是很有气势。
今年是他们结婚五十年,我和姐在饭桌上刚提议要不要办一个金婚,就遭到了他们的共同反对,好像他们的婚姻上不了台面似的。五十年来,爸爸从来没有买过一朵花给妈妈,有一段时间,他在北京学习,他给家里写信,收信人也是外公外婆,他从北京回来,也没有特别的礼物给妈妈。爸爸说你妈只喜欢油盐酱醋,买什么都难讨她喜欢。她也几乎不买新衣服,爸爸不要穿的长裤,她会改改自己穿,家里两个衣橱,爸爸的衣服倒是占了一大半。每年梅雨过后,我们有个习俗叫“晾霉”,也就是挑个艳阳天,把所有的衣服被子全部晒一遍。小时候我们很喜欢晾霉,因为会晾出很多婴儿时期的小帽子小鞋子,家博会似的,爸妈年轻时候的衣服也会晾出来,爸爸的衣服就明显要比妈妈的多。妈妈只有一件碎花连衣裙特别宝贝点,这件衣服不是她结婚时候穿的,也不是爸爸买给她的。我和姐姐在青春期的旖旎想象中,一直把这件衣服想象成一件特殊的礼物, 来自妈妈结婚前的某个恋人什么的。很多年以后帮他们整理老照片,才发现,这件衣服是妈妈在爸爸学校实习时候穿的,他们六个实习老师在宁波四中门口的照片,笑容都看不太清楚了,但小碎花裙摆在飞扬,妈妈那时候一定非常非常快乐。
是为了这一点快乐吗,妈妈伺候了爸爸一辈子,爸爸也心安理得地接受了一辈子的伺候。常常,晚饭的时候,爸爸被匆匆而来的同事叫走了。常常,本来说好一家人去看电影的,外婆说,不等你爸了,给邻居阿六去看吧。常常,家里有人生病需要个男人的时候,都是小姨夫请假。常常,我们也看不过去的时候,会跟妈说,没想过离婚吗?老妈没想过。跟小津电影中要出嫁的姑娘一样,她把小碎花连衣裙收起来放进箱子的时候, 她就把自己交给了另一道口令,这个口令没有她撒娇或任性的余地,这个口令让她厕身于一味付出的传统中,她实在生气的时候,还是会把晚饭给爸爸做好,因为骨子里她跟外婆一样,觉得一个男人是应该把自己献给工作的。
这是我的老爸老妈。他们现在都快八十了,因为爸爸做了虚头巴脑的事情买了华而不实的东西,还会吵架,吵完妈妈去菜园子消气,爸爸继续等妈妈回来烧晚饭。这辈子,爸爸只学会了工作,没学会当丈夫。不过,当我翻翻现在的文艺作品,影视剧里尽是些深情款款的男人时,我觉得我父亲这样有严重缺陷的男人,比那些为女人抓耳挠腮呕心沥血的小男人强多了。而老妈,用女权主义的视角来看,简直是太需要被教育了,但是,在这个被无边的爱情和爱情修辞污染了的世界里,我觉得老妈的人生干净明亮得多。
(本文由毛尖女士授权收录,首发于《艺术手册》杂志二〇一五年九月)
例2
峭壁上的老山羊——关于马哥的一点回忆
这是一篇我们这些家人、亲戚、朋友、同学和同事聚集在一起为马哥送行,同时也一起重新记忆以及回想马哥的文字。
熟悉马哥的人一定可以想象到马哥看见我们郑重其事地跟他道别,他会有多么不自在,可是有些言语如果不能及时说出,可能再也不被听见。马哥也许要破例接受一次这样正式的致意与致敬——趁他离我们还不算太远的时候。而且,我斗胆揣测马哥的心意,他一定不喜欢我们使用“在天之灵”这样的字眼,他会说“在天之灵”太远,“我哪有跑到那么远?搞什么?”是的,我们要记得:在我们身边的马哥总不安分,但是他也总舍不得离我们太远。
几个月之前,在一次朋友的家庭聚会上,马哥追着问一个不满三岁大的小丫头和她五岁的哥哥:“你将来长大要做什么?”问了好多声,孩子们把拒绝回答当作是同马哥玩耍的游戏方式,马哥有点儿急,可是最后似乎不得不欣然接受这种回报;急切的热情遭到率意的轻忽,这似乎是他的宿命。
这情境立刻让他的老朋友们想起多年前马哥到南部出差,深夜路经高速公路收费站,他在缴交回数票的时候顺口问候了一下那值夜班的小姐:“这么晚了,还在当班,辛苦了!”当下他所得到的回报是:“干你屁事呀!”马哥的家人和朋友们在回忆起这一段往事的时候总不免要揶揄地大笑,以及轻盈地悲伤——这个人生之中转瞬即逝的小小片段,似乎道尽了马哥一向以来的处境。马哥总有用不完的热情,慷慨地交付给不管哪个值得或不值得的王哥柳哥麻子哥。
我们常在人生见识或遭遇到难以理解、难以接受的现实的时候发出天问:“怎么会这样?”“按理不该如此”——在马哥的告别式上,我们似乎也不得不这样询问。一个善良、热情、慷慨的好人,怎么就这样忽然离我们远去,而且一去不回?我们似乎不只失去了一个家人、朋友、同学或同事,我们也同时失去了一个人格的典型。这使我们所有在场的人都该回头重新寻索一番:我们所痛惜悼念的,除了一个可爱的人之外,究竟还有些什么?
一九五二年十二月三十一日,马哥出生于台北市的迪化街。熟悉星座的朋友可以立刻想到:马哥是摩羯座,摩羯,一只孤独的、远远地在无人能够攀爬的峭壁上深情款款地注视着世间的山羊;这头山羊心里永远有一个秘密的世界,旁人无论如何努力探求,却始终无从真正得知。
在四五岁之前,就曾经展现过惊人的记忆力和意志力,他曾经独自从我们习称大龙峒的家里,徒步走到杭州南路他父亲的办公室——之前他只去过一次的地方。即使到马哥已经离开我们的现在,仍然没有谁能确切地说明:在那特别的一天里,这个小孩为什么要穿越半个台北市去找他的爸爸。依照不同的方式认识马哥的人一定会有不同的答案;比方说:他只是想试一试自己能不能办到?比方说:他忽然感受到对于父亲强烈而不能克制的思念?或者,这也显示了一个长远而重大的生活态度:对马哥来说,美好的事物总在外面,在远方——而这一次寻找父亲的行动,正是一个暂时性的离家出走?
马哥一家在一九五六、五七年间迁居至板桥福州里的妇联一村,到一九五七年再度迁居至内湖。我们当然可以如此相信:马哥可能很喜欢这样的搬迁。他有不同的乡野生活,充盈着捕蛇、抓虫、采葡萄、摘芭乐的活动——有类似经验的朋友一定知道:这样的游戏在合法与非法之间——你的童年是否有趣,是得付出相当程度的代价的;你的生活是否具有教养上的意义,也端赖于生活中有没有可贵的冒险。对马哥而言,冒险的意思就是:万一被抓到偷采水果的话要一肩膀扛下来:是我干的。是马哥我干的。
这个顽皮的孩子在还是个孩子的时代其实已经展现了极不寻常的能力,他的记忆力强,活泼、好动,往往是同侪之间的领袖。即使是学业,仿佛也还相当高明。当时还要联考初中,他考上的是位在长春路上的第一志愿大同中学。记忆力好的马哥不应该忘记,在这个时期,他有了好些从来没有过的、迎接新人生阶段的启蒙。他可以弹吉他、学“雷蒙合唱团”、听《学生之音》,可以在大过年的时节故意穿破衣服、旧衣服,可以选择甚至创造许多追求无拘无束、刻意标新立异的生活方式。
这是他的青春期,几乎和一整个战后婴儿潮的前卫青年同步的青春期。还有,马哥!连你都一定很惊讶:如果我们现在问起你的老姊世龄、老弟世中和世统:“马哥当年都唱些什么歌儿?”他们会异口同声地哼起:“If you miss the train I’m on, you will know that I am gone, you can hear the whistle blow a hundred miles...”
是的,《离家五百哩》。一个对你而言,十分隐密的渴望。你的家人、朋友、同学和同事都知道你是个全心全意恋家、顾家的人;但是到了今天,我们似乎也该有另外一个角度去理解陡峭的山壁上的这头山羊,从来不忍心告诉家人或亲人的秘密:生命中也有很多个片刻,马哥的生活渴望其实是在他方,是在距离他当下处境十分遥远的所在。
回想起来,我们可以调转头对马哥说:我们其实早就应该知道了。初中毕业之后,马哥和他的朋友偷偷花掉了应该用来报考高中联招的费用,当时他已经打定主意报考陆军幼校。因为,惟其如此,才能够减轻沉重的家庭经济负担;惟其如此,才能够减少父母对教养环境的忧虑;但是,请容许老朋友多作一个解释——惟其如此,马哥也才能实践他生平第一次离开家的追寻。似乎,只有在离开家之后,他才能够一而再、再而三地感受到、享受到回家的喜悦;也只有在离开家之后,他才能够变成他徒步纵贯了半个台北市才见到的那个人——变成像他的父亲一样,一个穿着戎装的人。
马哥可能万万没有料想到:军队并不是家的分部、并不是家的延伸、军队甚至并不是家的隐喻。纪律的要求在一个十五岁少年的身上冲撞到一种顽强的坚持,对于任何一个人来说,这都可能是一个无解的难题,我们实在不太能判断:服从的天职与自主的探索,群性的力量与独立的敏锐,究竟是哪一种追求比较可贵?哪一种选择比较接近终极的价值?一个活在十五到十八岁之间的少年亦复如此。
但是马哥有他更果敢的作为:几乎是出于一种蓄意为之的态度(比方说带领着同学爬到高高的树上抽烟、比方说故意让宪兵抓到他戴假发跳舞),他就这样跟军队的教养机制道别了。在幼校结业的学业成绩,他得到了八十六点几的分数,但是就作为一个军人,校方给予了“品质特性不及格”的评断,是以马哥失去了直升官校深造的资格——当时,十八岁的马哥曾经跟亲近的人表示:军中太黑。在饱经世故的人看来,这话像是一般的常识,然而,容我们不带一点政治立场地说:日后,我们终将知道,军方对于马哥的评断成了天大的讽刺;而他对军队的评断却庶几近之。
一九七三年,马哥还是得重新入伍当兵的。这一次,体格帮上了大忙,给了他一个平反冤屈的机会。马哥成为海军陆战队两栖侦察连的一员,服役期限三年整。在一九七六年夏天,六月下旬袭台的Ruby 台风使得旗山的楠梓仙溪暴涨,当时退伍在即、身为上等兵的马哥打着赤膊、穿着红短裤、扛着橡皮小艇,奉命到河边的低洼地区,去抢救受困的老百姓。家人们都还记得,马哥失踪了一两天,就在部队几乎要向家人发布死亡通知的时刻,马哥忽然出现了——打着赤膊、穿着红短裤、扛着橡皮小艇回来了——而且,还完成了救人任务。
当时,他是个文书兵。马哥喜欢这个工作,因为在南台湾酷暑而偶有微风的天气里,他可以打着赤膊用一点儿也不符合他长相的娟秀字迹抄写文件,不伤脑筋。然而这时候麻烦来了,他没有正式的军服——他却非得找一套来穿上不可,因为他当选了一九七六年的军队英雄——非职业军人而膺获此一殊荣者,马哥是第一人,恐怕也是最后一个。(据说,退伍之后的马哥在台风天总是会大展身手,至今让家人说来还半是骄傲半是气——马哥总是抢着先去安置邻居的老人家。关于这一点, 没有人敢说马哥是不是应该好好检讨检讨。)
如果马哥从此就老老实实待在家里、待在村子里的话,他就不是马哥了。此时的马哥已经有一种完足的气质,好像人人都会叫他一声马哥似的——有时候我们甚至怀疑,连他的姊姊或家中的长辈是不是也会叫他马哥。他没有混过一天太保,没有加入过一个帮派,但是在便宜上永远先人后己、在苦难上永远先己后人的惯性似乎让马哥赢得了黑白两道长远的尊敬。他还是那个总在望着远方、尝试标新立异、渴望无拘无束、强烈追求自主的人;他也还是那个不按牌理出牌,话多、意见多、常常说多了后悔但是还是先说了算完事的人。但是,他已经是个大人了,他要干些什么呢?
请容我先岔出去说一说先前提到的一个孩子。在决定要为马哥写这篇文字的那一天晚上,我用同样的问题问那个当初始终不肯回答马哥的孩子:“你将来长大要做什么?”那孩子想了想,跟我说:“我要在百货公司的玩具部帮其他的小朋友组装乐高玩具,让他们带回家玩。将来那小朋友如果还要改变设计,也可以再回到玩具部来找我,我会给他新的设计图。”我说:“你不错,你是个好孩子。”这孩子要是当初这么跟马哥说,马哥一定也会这么说的。马哥自己的工作,其实跟一个“在百货公司玩具部帮其他小朋友组装玩具”的人差不多——玩具不必是他自己的,设计图也尽可以给人,可他也挺高兴。
经由眷村里干武行的老朋友猪八的介绍,马哥开始跟着中影的灯光老师傅阿标干学徒。在这一段学艺的生涯之中,马哥究竟怎么干活儿?怎么卖力气?怎么吃饭?怎么睡觉?吃了些什么苦?过的什么日子?其实日后跟他一块儿工作过的朋友都不会感觉陌生——因为,即使马哥当上了正式的灯光师,甚至也当上了别人的师傅,他依旧跟个学徒似的傻卖力气,一直到咽下最后一口气为止。
然而在工作上,他始终缺少而真正需要的,其实是了解他的专业而信任他的导演。马哥曾经不止一次地跟他的朋友提及徐克,徐克在拍《蝶变》的过程中,正式将马哥由灯光助理升成灯光师,马哥不会忘记,也老是提醒他的朋友——所以我们比较熟识的人从来不在马哥面前批评徐克的做人和作品。
马哥也常提到一位因为合作拍摄环球小姐选美赛事而结识的澳洲导演——很抱歉我们无法得知他的名字——这位导演似乎也是马哥的伯乐之一,他曾经十分郑重地邀请马哥去澳洲工作,但是马哥婉拒了那份既能赢得专业尊重、又能赚取高薪报酬的诱惑,因为他舍不得离我们太远,也因为他毕竟还有另外一个半专职的工作,无人可以取代:他随时要回家帮老娘打屋里的蚊子——要打到一只蚊子都没有才能放心;别人,没法做得像他一样好。
如果把马哥全职的灯光师工作比喻成替别的小朋友组装属于“他们”的玩具,应该是有几分恰当的。无论是电影、电视剧、现场转播活动,灯光师总是置身于黑暗之中,点亮演员、导演甚至制片人或观众的光环;作品也永远是“别的小朋友”的。就这一点看,马哥的性格上很过得去,他从来没有计较或争执过名利方面的什么。凡是同马哥共事过的人都该记得,他要的就是一份舒服自在、无管束、不受监督也不监别人的督、不依规定打卡上下班也决计不至于打混摸鱼,还有就是不开会——我们有理由相信马哥连今天这样的会也是不想开的。
就我们的记忆所及,在工作上,不论导演要什么样的灯光,只要能把感觉向马哥描述清楚,他会做到百分之一百或者百分之一百以上。就算导演说不清楚,他也能一次又一次地帮助导演试算出自己究竟感觉对了还是感觉错了。可是,到了争取攸关于养家活口的福利的时候,马哥似乎只会在关键时刻牺牲自己,免得那些比他收入低、负担大的同仁受累。这话不是随便说的——当年超视裁减员工,马哥苦恼着三天睡不着,最后是马嫂珊珊的体谅和建议帮助他做了痛快的决定——他把自己裁掉了。
我们失去马哥这个人之后,最为切身的感受,应该不只是失去了一个亲人、一个朋友、一个同学或同事,请容我丝毫不夸张地说:我们失去了一个非凡的典型,也失去了一种深刻的教养。这种典型和教养也许来自历经了卓绝艰苦的父母,也许来自饱受过忧患刻蚀的时代,也许——也许不假外求,就像当代的一位小说家东年所形容的那样——也许来自一个“原人”自身。东年用“原人”这两个字形容马哥是在十多年以前;由于拍摄电视节目的关系,他们有过短短三天的接触,我们的小说家敏锐地道出了他的结论:“这个马哥是个‘原人’,我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这么纯洁的人了!”
在马哥的世界里,的确有一个神秘难解的部分。我们不知道:怎么会有一个人倘若一顿饭没有面食,这一天就算没吃饱?我们也不太知道:怎么会有一个人一再地、故意地断送掉他辛苦争取来的学业或事业机会?我们也未必能够猜得出,为什么一个从来不过情人节、不过结婚纪念日、甚至几乎不为妻子庆生的丈夫,能够在过往的十七年间, 无论晴雨、每天接送妻子上下班。我们大概也不会了解:站在黑暗而风声肃飒的快速路桥柱上、高举着十尺长的灯杆、为一个小明星打光,还能忍受她一再忘词儿吃螺丝而丝毫不以为意的马哥,究竟是怎样看待他所服务的这个世界。
但是我们大约永远不会忘记:他经常跟他的朋友说:“你觉得爽就好。”通常这意味着他已经觉得不很爽了;他也经常跟他的工作伙伴说:“你觉得过得去就好。”通常这意味着他已经觉得过不去了;他更经常跟这个世界说:“大家高兴就好。”如果大家真的都高兴了,通常,马哥也高兴了。
今天我们在这里重新感受一下马哥,重新回味一下马哥,重新认识一下马哥,知道他的善良体贴出自一种天生就要站在弱势者前面捍卫什么的价值感,到底那是一种什么样的价值感,也许我们和马哥都说不清楚。然而,当我们觉得怜惜、当我们觉得伤痛、当我们觉得遗憾的时候,我们也同时知道:像马哥这样的人正逐渐稀少着了。我们在此时向遥远的、陡峭的山壁上再看一眼,看见那只老山羊也还依依不舍地望着我们;这一次,他逃家的渴望算是彻底完遂了,但是请相信我——像他这样的老屁股,并不会离我们太远的;他舍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