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有我的信吗?”
“没有,夫人,还没有呢!”
“哦,兰妈,好像有很长时间没有收到信了吧。”
就在这一天,在北京岔口街的一间闺房里,同样的话题一问一答,差不多重复十多遍了。
美丽的娜娥空守闺阁,只有那位脾气暴躁的佣人——兰妈陪伴她。按中国古时候家庭的习俗,伺候小姐、夫人的老妇人被称为“老妈子”。
娜娥十八岁就嫁给了一位年纪比她大两倍的男人。他很不错,是个一流的文人,编写过著名的《四库全书》(1)。很不幸,婚后三年他就去世了,将迷人的娇妻留在这个世界上孤苦伶仃的,成了寡妇。
不久以后,恰巧金福来北京旅游,通过老王的介绍认识了娜娥。老王比较了解这位年轻的寡妇,他从中穿针引线,有意让他的学生接近她,撮合这门好事。金福发现,结识不久,他自己对这位女士产生了好感,两人情投意合,所以他慨然应允了这桩亲事。他决定采纳先生的意见,从北京回上海后做一些必要的准备就马上举办婚礼。王哲人对金福的这种精心安排表示极为满意。
然而,天朝大国的寡妇不能改嫁。倒不是因为她们自己不愿再婚,而是因为社会因素使这种愿望根本不可能实现。金福不同,他是个勇于打破旧观念的人,决定破例。娜娥聪明过人,又受过良好的教育。跟这位冷漠又缺乏情感的人结婚,她知道自己该要扮演的角色。同时,也必须承认,她已被他迷住了,希望自己可以使他生活得更幸福。
一旦改嫁,她就再也不能从牌坊下走过了。牌坊是一种供纪念用的拱门,历代皇帝都到处修建这种拱门以纪念为死去的丈夫保持贞节的妇女们。其中,有一座牌坊就是为纪念宋夫人而修建的。丈夫死后,她终身守候在丈夫的坟墓边;另一座是纪念孔伉的,她曾砍掉自己的一只手臂,作为她对丈夫的死感到伤心悲痛的标志;另外还有一座是纪念严婵的,更加残忍,她甚至毁掉自己的容貌以表示自己忠贞不渝。不过,娜娥宁愿抛弃忠贞守寡的荣誉。她已做好了再嫁的一切思想准备,决定按传统方式过三从四德的生活:抛弃一切与家庭生活琐事不相干的教诲,专心料理家务,遵守《仪礼》关于家庭方面的责任和行为准则;听从《内操篇》的谆谆教诲;履行结婚誓言中的各种义务。同时,她觉得如果被认为是某人的妻子,而不是一个寡妇,她感到很荣幸,因为在上层社会里,男人们不会把妻子当做奴仆一样对待。
丈夫死后,娜娥的生活虽不富裕,但家道小康。她在岔口街居住,家里人口比较简单,只有一个佣人兰妈。娜娥已习惯了佣人的逆反心理,知道她不甘于在人家家里听别人使唤。
年轻寡妇最喜欢的房间就是她的闺房,两个月前,屋里还没几件像样的家具。自认识金福后,一些昂贵家具作为礼品陆陆续续地从上海运来了。最近送的几件礼品有:墙上贴的名画,这是老画家王齐翰的杰作(2)。行家一眼就可以看出,这幅画与中国现代派画家画的水彩画在各个方面都很不相同。这幅画画的是绿色的马,紫罗兰色的狗,青色的树,非常明显都是异常之物,挂在墙上,光彩夺目;黑漆桌子上放着几把扇子,扇子展开着,像一只只大蝴蝶的翅膀,这些扇子是汕头工艺美术学校送来的;几个陶瓷吊篮式花瓶,周围刻满了精美的垂花造型,这是阿拉伯雕塑精髓之中的精品,只有认真端详,才能分辨出雕的是睡莲、菊花和日本百合花。花瓶摆在房间里的几个木雕花架上,或吊在挂竹帘子的百叶窗前,显出主人高雅的品味;竹帘子用来遮挡外面的热气,以防止阳光直接进入屋子里;用鹰的羽毛编成的一块屏风挂在屋子中间,像一朵大牡丹,在中国人的眼里,牡丹是美的象征;两个设计得像宝塔式的大鸟笼;一些风神铁铃在微风中摆动,发出清脆悦耳的叮当声。以上这些还只是那位情人送来的部分纪念品。
“还没有信吗,兰妈?”
“没有,还没有呢,夫人!”
娜娥相貌迷人,她的美丽让眼光最挑剔的欧洲人也赞叹不已:她肤色白皙,全然脱掉了那颇具民族特点的黄肤色,眼睑没有丝毫上挑,乌黑的头发由一小簇桃花衬着,用碧玉做的簪子挽着,牙齿细碎洁白,黛眉只需墨色轻扫,脸上不必着花粉,红润樱唇更无需胭脂点染,双目亦不曾用眉笔描画过。虽然她死去的丈夫年年为她在胭脂水粉上花费甚巨,但在她脸上却觅不出丁点脂粉痕迹。娜娥不愿与化妆品有任何干系,每当她离开住所,往往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对这些东西的忽视,以及对种种千篇一律的妆容的满不在乎。而这些在中国妇女看来,都是必然要展示在公众面前的。
她服饰简朴,但得体高雅。旗袍外面套着打褶的裙子,绣有花边。腰间穿的是嵌有金丝的胸衣,中腿裤刚好与南京丝袜相接,脚上穿一双饰有珍珠的拖鞋。
这位年轻的寡妇天生丽质,无需添加任何妆饰。她的纤纤细手格外娇嫩,玫瑰色的指甲又长又亮,上面镶着镂刻银片,以防止指甲折断。她天生一双小脚,并不是因为裹脚而野蛮地使她的脚变得小巧的。女人裹脚在过去十几个世纪里一直被认为是中华民族的习俗,若追根溯源,应该说它是起源于一些跛足的公主,或归罪于某些妒忌的丈夫。裹脚的方法非常简单,把脚趾弯下去,用一根绷带紧紧地绑在脚掌上,只留下脚跟。其结果可想而知,这是极其残忍的,是对妇女的一种摧残,使她完全丧失走路的能力。还好在今天,这种恶俗正迅速地消亡。现在,十位中国妇女中差不多有三位在少儿期间受过这种残酷的折磨。
“今天不可能还没有信,去看一看,兰妈。”娜娥反复要她去查看。
“我已经看过了。”兰妈极不耐烦地回答,嘴里叽里咕噜地出去了。
娜娥无所事事,坐立不安,只好拿起针线活来消遣时间,她在给金福绣一双布拖鞋。绣花是妇女们干的活儿,流行于各个阶层,不论地位高低,人人都能做。她绣了几针,又放下了,打开糖果饼干盒,拿起几粒西瓜子,放在她那细碎的牙齿之间嗑着。过一会儿,她又拿一本书翻一翻,这是一本《女训》,写的是妇女们应该遵循的行为准则。每个已婚妇女都应该经常读一读。她没精打采地把书中的教导瞥了一眼:
一年之计在于春,
一日之计在于晨。
早睡早起,不要赖床,
多采桑叶和黄麻,
每日织布和纺纱,
女人的美德是勤劳节俭,
左邻右舍把她夸。
娜娥并没有心情看书,虽说她一翻开就看见了这条教导,不过她心不在焉,注意力早已跑到九霄云外去了。她把书扔到一旁。
“他现在究竟在何方呢?”她在心里猜测着,“他大约已从广州回来了吧,他又何时能到我这儿来呢?菩萨!菩萨!密切注意他的行踪吧!”
她的视线不由自主地投在彩色花桌布上。这块桌布是用无数块小布精心拼制而成,上面绣有一对鸳鸯和一只鸡雏,象征着贞操。
“我已经看过了。”兰妈极不耐烦地回答
她站起身走到花架边,随意摘了一朵花。“哎!”她哀叹道,“真没有运气,我应该摘一朵柳花,柳花才是春天的象征。瞧,这里还有一朵黄菊花,菊花是秋天的象征,现在已凋谢。”
难道将要有什么不祥之兆?她不敢往下想,顺手拿起琵琶拨动了几下琴弦,打算弹奏一曲《握手》。但由于一时想不起歌词,只得放下琵琶不弹了。
“一般不会隔这么长时间不写信来,”她反复地想,“阅读信的时候,我的心总是跳动得厉害。现在我看到的信不是一行行文字,而是能听到他本人的声音。是的,这种留声机发出来的声音,好像他本人在房间里讲话一样。”
她情不自禁地望着金福送的那台留声机,这是一口放在漆过的架子上的小箱子,外壳上刻有图案,和金福在上海用的那台一模一样。他俩可以通过这台机子相互听到对方的声音。不过,这台留声机静悄悄的,已经有些日子没有使用了。
说时迟,那时快,兰妈快步走进来喊道:“信来了,信来了!”她几乎有点粗鲁地闯进闺房,给了信就走了。
信封上盖的是上海邮戳,娜娥早已等不及了,没有把信封看清楚就拆开了。此时此刻,娜娥的心里甜滋滋的,脸上露出了笑容。从信封里抽出来的不是一封普通的信,而是一张锡纸,上面划有无数行锯齿状的印子。如果不把锡纸放在留声机上,是不起效用的。娜娥知道,锡纸上录有金福的声音。她的眼睛越发明亮了。
“啊!”她非常高兴地叹了一口气,“这样我更喜欢,至少我可以听到他亲口对我说话。”
她把锡纸放在留声机圆筒上,开始按顺时针方向转动。娜娥弯下腰,听见一种非常熟悉的声音对她说:
娜娥,我最亲爱的好妹妹:
破产已夺去了我最后一笔财产,我所有的财富像东风扫走秋天的最后一片落叶一样,荡然无存。我现在囊空如洗,但我不愿让你为我担忧,永远忘掉我这个极不幸的家伙吧。
你的绝望的,金福
这一段话如晴天霹雳,给她的打击太大了,她的全部期望化为了泡影。痛苦!太痛苦了!她伤心地流着泪,感到比杯中的龙胆还酸还苦。他这样讲的目的是什么呢?是想要抛弃她,还是其他原因呢?难道他认为她只是想在富人中寻找幸福吗?娜娥百思不得其解。她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慢慢地,慢慢地飘落在地上。
她立即把兰妈叫进来。但兰妈不急不慢,进屋时耸了一下肩膀,才把夫人扶到了炕上。这是一种人工加温的床,对刚刚受过这般沉重打击的娜娥来说,它却像一块石头一样冷冰冰的。一个多么漫长的、不眠的夜晚!直到五更天她才慢慢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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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该著作从1773年开始编写,计划收集160000篇文章,结果仅收集了78738篇。——凡尔纳注
(2) 历史上,流传给后世的许多著名画家的逸事都是可信的。传说,3世纪有一位名叫曹不兴的画家,给皇帝画了一幅屏。画完后,又在画上添了几只苍蝇,以此取乐。皇帝看后,便用自己的手绢去赶。曹站在一旁洋洋得意。另外,在11世纪初,有位名叫王齐翰的画家,皇帝让他在宫里的墙上作幅壁画,他画了几只野鸡。一些外国使节带着猎鹰作为礼品赠送给皇上,被皇帝召进宫里,猎鹰误以为墙上画的野鸡是活的,猛地朝墙上扑过去,结果,不仅没有饱食一顿,反而撞得头破血流。——J.凡尔纳,引自《汤普生中国之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