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布满玫瑰色灯光的夜晚,不论毕达弗说什么或想什么,百岁人寿保险公司都因其保险室里有可能丢掉20万美元而受到严重的威胁。金福肯定会试图了结自己。他的精神似乎已完全垮掉了,继续在贫困中生活下去,他并不觉得有什么好处;但是,财富也并不能使他从烦恼、厌倦的生活中得到完全解脱。
8天后,金福收到了一封信,信上说,各大报纸都发布消息,加利福尼亚中央银行已停止放款。然而,金福在这家银行里的存款差不多是该行的全部股份,在此之前其资金非常雄厚。
虽然这消息千真万确,但又令人难以置信,最终遗憾的是该消息绝对真实。加利福尼亚中心银行已停止放款,发行到上海的新闻报纸已证实这一点。银行宣布彻底破产了,金福也彻底被毁了,因为他刚好把全部财产存入这家银行。破产的消息很快就会传开,除了锁在银行的财产外,在这个世界上他一无所有。他可以把上海的房子卖掉,但这笔钱根本不足以养活自己。目前他手头上的钱又已全部购买人寿保险了。尽管他在天津轮船公司还有少量股份,但这点股份不可能支付这笔债务。
在这种情况下,不论是法国人还是英国人都会听从上帝的安排,凭自己的双手来维持生活。而天朝的人们却以不同的方式对待这个问题。他们以一死了之,认为这是逃避困境的最佳、最简捷的方式,就这一点来看,金福是一个真正的中国男人。
中国人的勇气是消极无为的,他们把死置之度外,根本不当回事,病倒了从不紧张,各种罪犯面临砍头时,脸不变色心不跳。行刑的方法很多,常用的是斩首示众,这是一种可怕的折磨。这些手法在天朝里长期以来广为人知,而这些犯人则视死如归。
因此,一点也不奇怪,死亡已成了人们茶余饭后所谈论的话题。他们认为死是生命的自然转移。一般人都崇拜祖先,感觉在那间最小最小的屋子里比在最宽敞的楼房里还好得多。人们一般在家里设一个家庭神龛,神龛里供着死者的遗物,每年2月下旬都纪念这个节日,祭祀亡人。
一些商店里出售婴儿的摇篮、结婚礼服,同时也销售各式各样的棺材。上海一家饭店,专门为育儿、婚配、死亡等红白喜事承办宴席。的确,当今的中国人认为棺材是必备之物。一个家里如果不放一口棺材,会被认为是家具设施不齐全。棺材是儿子送给父母的最好礼品,是对父母最崇高的孝顺。棺材购进来后送给还活着的那个人,一般放在家里的神殿中放几年,并受到很虔诚的关照,定期刷新、装饰。总之,在中国人的宗教信仰中,敬仰亡者是一种最基本的美德。这样做有利于维护和增强家庭的亲情和睦。
金福气质非凡,遇事冷静,特别是面临死亡决不退缩。他现在还有什么值得遗憾呢!没有,什么都没有。自杀,他决不后悔。犯罪在西方文明国家里完全是种合法的行为,因此可以说,在金福的心里也应该是如此。他仅仅为他所爱的两个人计划了后路。现在他把一切安排妥当,余下的就是按照自己的意愿去办了。他打算犯一次罪,又不引起任何嫌疑。他拿定主意要圆满地完成这一合法的行为,不管任何人——即使对他一生影响最大的王先生也不可能改变他的决定。
老王对学生的计划并没有发生怀疑。小宋也没看出任何破绽,只是发现主人近来神色不对,但猜测不出主人到底在想些什么,只觉得主人近来特别宽容,本来他犯了错误应受到严厉的责罚——剪一截辫子,但主人也没给他剪。金福自从南方回来后,每天都尽可能表现糊涂,显得比以往更有耐心。毫无疑问,小宋到哪儿也不可能找到这样好的主人。
中国有句俗话:“要想在这个世界上得到真正的幸福,就该生在广东,死在柳州。”原因很简单,在广东生活奢侈,而柳州生产最好的棺材。金福早就把购买棺材的订单寄到柳州去了。从那儿买了一口做工精致的上等棺材。如何好好躺下长眠,是每个想要美好生活的中国人生前必办的事。
仅仅一口棺材不能使金福满意,他要亲自为自己的葬礼起草一个详细的清单。从清单中可看出,生与死没有什么两样,只是方式不同罢了。
他拿了一张纯白的宣纸,写下了遗嘱:把上海的房屋给那位年轻的寡妇娜娥,把太平皇帝的那张肖像遗赠给了王先生。他知道他们都会喜欢这些遗产。另外,他们还可以从百岁人寿保险公司领取一份保险金,而且保险金是会不断自然增值的。
一切准备就绪后,余下的只是自己写那份葬礼节目单了。
只有一些亲戚和依然保持联系的朋友参加送葬仪式,大家身着白色衣服——白色在中国是丧葬的象征。送葬的队伍从市中心延伸到了位于市郊的墓地,所有人排成两行站在大街的两旁,有的打着蓝色阳伞,有的扛着戟,有的举着丝绸屏,有的举着告示牌,上面写着葬礼仪式的详细情况。走在最前面的是他的一些朋友,这些人穿着黑色长袍,腰里系着白色腰带,头上戴着插有鹭毛的帽子。接下来是传令官,他从头到脚都是红色的,一边走路一边打锣。接着就是金福的肖像,装饰得光彩夺目。后面跟着他的另一群亲友,每走几步就悲悲戚戚地在自己携带的垫子上下跪磕头。再后面是一些青年人,头顶着绿色和金黄色罩篷,纷纷撒着白纸钱。每张纸钱中央穿有一个孔,它被想象成是魔鬼走的通道,让鬼魂从这些孔中逃走,以免它们跟着送葬的队伍一起到坟地去。
后面是灵柩,实际上是用紫色绸缎吊着的一台巨大的轿子,四周绣有金黄色的龙,由50名抬棺人抬着向前走。棺材的两旁有两列道士,分别穿着灰色、红色和黄色的道服,有的嘴里念着经文,有的敲锣打鼓,有的吹着竖笛、大号和6尺长的声音震耳的喇叭,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热闹非凡。
最后压阵的是送葬的马车队,全部装饰成白色,这是最豪华的灵柩护送队,有可能耗尽这位富豪尸首的最后资金。
而金福知道,这样的葬礼活动仅仅耗费他全部财产中微不足道的一部分。他所安排的这些仪式在中国人看来都是正常的。这种葬礼和送葬的壮观景象在广东、上海、北京等地都是常见的。人们用这种方法对死者表示敬意,寄托哀思。
去年10月20日,从柳州发来的一只大货箱到达了上海,上面写着金福收。货箱包装细致,里面是一口棺材,是金福特意为自己订制的。老王、小宋以及衙门中任何一位佣人都没感到惊讶。仆人们把棺材放到指定的房子里,为金福死后使用做准备。同时,棺材旁还有一只白色公鸡,用以安抚鬼魂,否则它们会四处飘荡,妨碍灵魂的幸福回归。
在此有必要再重复一次,没有一个在世的中国人不考虑拥有一张长眠的床。
金福的这口棺材可是柳州木匠师傅的杰作,运到上海的公寓后放在供奉祖先的神龛下面,经常刷漆、打蜡、抛光。毫无疑问,已经存放很长时间了。现在该是王哲人的学生享用的时候了,也或许还没到时候。不过,金福的末日已屈指可数,时间日益逼近,金福即将加入自己家族祖先的队伍。
金福已经决定当晚结束自己的生命。那天是五月初一。下午他收到娜娥的来信,年轻的寡妇说要把她那一点点微不足道的财产交给金福处理。她坚持并不在乎他的钱财,她看重的是感情,她对他忠贞不渝。他们为什么不采取一种折中的办法以达成一致意见呢?为什么不能跟以往一样彼此相亲相爱,过着幸福的生活呢?
但金福的决心已定,不可改变。他宣称只要他一死,她就可获得一大笔财产。不过他必须采取一种恰当的寻死办法,很早他就想到了这个问题。他冥思苦想,希望在离开这个世界时,能找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快感。
衙门的大院内有四个凉亭,或称“阁”。所有这些亭子都装潢得华丽美观,不能不说中国艺人独具天资。四个凉亭的名字也格外富有韵味:有“幸福亭”——金福坚持不进这里;“幸运亭”——对此他极其厌恶;“快乐亭”——他已很长时间没有进去过了;“长寿亭”——他早就想把它拆掉了。
其实金福早已下定决心,晚上他要去“长寿亭”,第二天清晨仆人会发现他安详地睡在那里。但究竟采取一种什么办法自尽,他还没有最后决定。是像日本武士那样破腹而死?是像清朝官吏一样用一条丝绸带子勒死自己?还是像古罗马享乐主义者一样,横卧在香水浴盆里,然后割断自己的血管慢慢地死去呢?各种各样的寻死途径他都想过,最后一一否定,他认为这些方法都太残忍,太野蛮了。同时,如果他采用这些方法,他的那些侍从将会感到震惊不解的。最简单而又确实可行的办法就是弄几粒鸦片,搅上一些药,这样没有丝毫痛苦就能离开这个世界。最后,他果断地选择了这种方式,准备毫无痛苦地在梦中从一次微睡进入永恒的长眠。
夕阳渐渐落下,金福想到自己只能活几个小时了,便决定去外面散散步,沿着黄浦江岸溜达。以前,他觉得无聊的时候,经常来这儿没精打采地走一走。他一整天都没看到老王了,离开衙门后也没看到他。
金福漫不经心地横穿英国租界,跨过那座横在小溪上的小桥,到了法国领地,来到了中国港口对面的码头,然后沿着城墙一直走到了南郊的罗马天主教教堂——教堂尖顶在整个南郊独占风光。他又向右拐弯,朝着龙华宝塔走去。
突然间,他发现自己已走到了视野开阔的乡村,广袤的沼泽平原一直延伸到闽省峡谷以外的森林高原,大片的稻田间夹着几条通往东海的河流,河流两岸种着玉米,还有一些芦苇茅棚布满了沿河两岸。沿着狭窄的乡间小路,到处是成群结队的狗、白羊、鹅、鸭群,一看见人走近都吓得乱蹦乱跳、四处飞蹿。
尽管这里已大面积垦殖,但在市民的眼里,乡间的景象是令人厌恶的:中国各大城市周围的平原就像是一个巨大的墓地,到处都摆着棺材,成百上千地布满了整个大地。那些土堆表示里面有人沉睡,也有一些金字塔式的坟墓,一个接一个像造船厂搭的鹰架。一些城镇周边的平原都是墓地,死人与活人差不多平分土地,各占一半。一排排的空墓摆在那儿,有些装饰得非常华丽,有些却格外简朴;有些是崭新的,光彩耀眼,有些却崩溃倒塌——显然,这些坟墓已修建多年了,一直在那儿侍候它的主人。只要当今朝廷里的官员还占据着他们的宝座,就不允许别人葬在那里。不管以后情况如何,至少现在是这样,不过,朝廷一代代不断延续下去,已有数个世纪了。
金福对这些奇怪的景象太熟悉了,他只顾着朝前走,没有注意到周围的情况。不然,他就有可能发现跟踪他的两个人——穿着欧式西服,从衙门一直跟踪到这里,时快时慢——这要看金福的步行速度了——一直与他保持一定的距离,他们还不时地交头接耳说几句。这是被雇来专门监视金福行动的人,年龄都在三十岁以下,身体强壮,行动快捷,眼睛敏锐。他们小心谨慎地在后面跟踪,监视金福的一举一动。他们俩个头相当,步伐矫健,如同两条猎狗。
差不多走了3英里后,金福开始往回走,两名跟踪的探子像两只警犬一般,也跟着转身往回走。在街上,金福看见几个穿得破乱不堪的叫花子,他给了一点施舍。再往前走了几步,他又看见几位中国基督教妇女,她们受法国修女的熏陶,献身于慈善事业。这些中国修女每人背着一个背篓,专门在街上收容那些被遗弃的孩子,把他们送到弃婴堂去。人们给这些修女取了个绰号,称她们为“收破烂的人”。事实上,她们在街头能讨到的只不过是些破衣碎布。金福将钱包里的钱全部倒在她们手里。两位探子看到这个场面,感到十分惊讶,不由相互望了一眼,都觉得金福与他们所想象的中国人完全两样。对于天朝里的人来讲,只有那些神经不正常的人才会有这样不正常的举动。
到码头时,已进入黄昏。码头依然热闹非凡,人声鼎沸。金福停住脚步,恍惚听到了以前从未听过的歌声。
一位年轻的“蛋家”女船工,划着一只小舢板在黄浦江上漂荡。她一边摇动双桨,一边哼着小调。歌词的大意是这样的:
我以百花饰舟,数日以待,
数日以待——
面对蓝天祈祷,
愿情郎望一眼故乡,
我激动的心在呼唤,
明天他可会回来?
“明天!”金福心想,“我的明天又会在哪里?”
我不知他的足迹,
曾在怎样的大地上流浪,
寒冷抑或干涸;
在古老的中原城墙之外,
徘徊着哪种危险,它终将会降临;
啊!我啼血的召唤他可否听见,
明天他就会回来,
君为何久处异乡?君为何迟迟不归?
是为了追求财富;
岁月在流逝,
鸳鸯依依,待结月老红线,
回来,啊,明天就回来!
她的歌声渐渐消失了,金福开始深思,尽管他承认金钱不是万能的,但他仍然觉得如果没有金钱,那么在这个世界上生活将没有意义。
过了半个小时,他回家了。两名探子也不再进行监视。他悄悄地来到了“长寿亭”,开门进入,然后马上关门。屋子里一片漆黑,他拿起一根火柴在桌子上面的磨砂玻璃上擦了一下,点亮了灯。汉白玉雕的桌子上有一个盒子,里面装着几粒拌有致命毒药的鸦片。财富的殉葬者,在这里随时可以“逃避”人世间的烦恼。他拿起几粒鸦片,放在那些鸦片客常用的红泥做的烟袋上,准备抽起来。
“好,”他自言自语地说,“好了,现在我可以在此长眠了,再也不会醒来。”
突然,他把烟袋往地上一掷。“不!”他大声叫起来,“我决不能这样无情地死去。情——是我一直想要得到的,人一定要有情感!我肯定会有情感!”
他打开“长寿亭”的大门,急忙跑出去,直冲向王先生的公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