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王先生还没上床睡觉,他懒洋洋地躺在长沙发上,翻阅着最新的报纸。他紧锁眉头,仔细地阅读报纸上刊登的评论,评论里谈及了统治王朝的没落。
金福冲进房子,猛地一下坐在扶手椅上,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王先生,我来是想请您帮我做一件事。”
“只要你吩咐,别说是一件事,就是一千件事,一万件事,我也会帮,我的孩子,”哲人(在金福的眼里,王先生实际上是一位哲人)慢慢地放下手中的报纸接着说,“说吧,我的孩子。不论什么事,我都会尽力帮你。”
“我要你帮忙的事只有一件,王先生,余下的九百九十九件事都可以不帮了。但我得事先告诉你,帮忙后你得不到任何报答。”
“你这样神神秘秘,不管你如何解释我也听不懂,你究竟在说什么?”老王追问他,“究竟是怎么回事?”
“首先,”金福很严肃地说,“我得告诉你,我的全部家产都化为乌有了,我已彻底破产。”
“的确。”老王带着一种深沉的语气回答,从他讲话的语气中可以听出,金福破产似乎是件好事,不值得悲伤。
“是的,确实如此。您还记得搁在小宋手中的那封信吧?信中告知说加利福尼亚中央银行已经倒闭。对我来说,加州银行的倒闭意味着我丢掉最后一笔家产,除了衙门要偿还我的1000多美元债务外,一两个月后我不知道该怎样维持生活。”
“那么,”王先生很认真地端详他的学生后说,“那么,跟我讲话的不再是富翁金福了?”
“不是。是一个穷得叮当响的金福,但没有关系,贫穷并不可怕。”
“说得好,我的孩子,”王先生站起身来重复说,“说得好。这正是我对你的教诲所得到的最好回报。以前你只不过像植物一样生存,从现在起你才真正地体验生活。想一想孔子是怎样教导我们的,孔子说‘生活中常会遇到不幸,不过比我们所预料的还是少一些’。你肯定还记得《论语》中有这样一段话,‘生活中有起有落,命运的车轮只会继续运转,不会停顿。风云多变幻,贫富各尽职’。我的孩子,我们现在就离开这里,从今天开始,我们得为生活四处奔波。”
王哲人说走就走,好像他早准备离开这华丽的公寓似的,一刻也不愿拖延。
“别着急,我的朋友,”金福说,“我说我不畏惧贫穷,这不假。但你还应该知道,我并不想忍受贫穷。”
“为什么?我不明白你究竟要干什么?”
“去死!”
“死?”王哲人吃惊地重复了一遍,“你知道,那些企图寻死的人,从来不早早暴露自己的目的,因为这是他隐藏在心里的秘密。”
“只不过我暂时还没有死而已。”金福很镇静地告诉他。
“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很希望我的死可以给我带来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快感,否则我早就了结了自己。”金福说这句话时像个十足的哲学家,显得非常冷静。
“你知道,就在我要吞下那几粒鸦片时,我的心突然跳起来,丢了毒品直奔您这儿来了。”
“啊,我明白了,你是想要我们俩一块儿去死。”老王面带微笑地回答。
“决非如此,王先生。刚好相反,我要你活下去。”
“为什么要我活下去呢?”哲人问。
“我要你亲手杀掉我,”金福说,“这就是我要你帮忙的事情。”
听到这个提议真叫人震惊,但王先生并没有表现出吃惊的样子。但是,他的眼里显然已露出一种异样的神态,他是想到了以前的太平天国运动吗?十八年了,弹指一挥间。那时他风华正茂,血气方刚。他那杀人成性的本能还没有完全消失吗?有什么理由会重新燃起他已经淡忘了的激情,让鲜血再次弄脏他的手?!况且是已故恩人的儿子的血?
看在曾收容过他的恩人的份儿上,他不会推辞,接受了这一要求。既然他这位学生不想再活下去,那么就解除金福的痛苦吧,他——王哲人一定照办!他那种不同寻常的怒火已消失,两眼失去了往日的光彩,脸上显示出比平时更加镇静、更加严肃的神态。
“我要你亲手杀掉我。”金福说
他转过身去,回到原来坐的那张长椅上,沉思一会儿之后说:“那么,这就是你要我帮忙的事情吗?”
“是的,正是这样,干吧!看在我和我父亲的情分上,你应该很好地履行这个义务。”
“当真?”老王问。
“我是认真的,”金福说,“您知道6月25号,是我三十一岁生日。也就是说6月25号之前,我必须死。我们签订一个契约,我要求您必须亲手杀掉我。”
“怎么杀?什么时候?什么地方?”老王突然激动起来。
“怎么杀,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我不在乎,我也不想知道;是站着死,还是坐着死;是醒着死,还是睡着死;是白天,还是黑夜;是采取公开的暴力,还是秘密谋杀;是用刀杀,还是下毒……全都由您决定。自今日起,您随时可以动手,我不会再提醒您。从现在起还有55天,8000多分钟,我会想到死神随时可能降临,我希望害怕。我一定要把握住这8000分钟的快感,只有这样,在离开灵魂的七情六欲时,我可以说‘最终我生活过’。”
金福说到这里的兴奋激动,与平时的那种倦怠形成了明显的对照,这种不寻常的感情冲动却没有因暴露出轻浮感而受到指责。他已决定在保险单到期前5天作为他的死期。他很清楚不可能再弄到那么多钱延长保期了。
王哲人坐在长椅上很严肃地听着,不时对挂在他对面墙上的太平王肖像望一望,这只是一种下意识的动作,他从没想过这幅画成了自己将要继承的遗产。
“我交给您的任务一定要完成,不能退缩,不要让我失望,好吗?”金福恳求地说。
老王急忙做了个手势,以示反对。也许他正想起自己的过去,曾经在“叛逆”的旗帜下干了那么多糟糕的事。他没有直接回答金福,而是把话岔开了:“你确实打算放弃前辈留给你的那么多机遇吗?”
“我跟您说过,王先生,我的决心坚如磐石。年老富有是很可怕的,年老贫困更加难受,宛如一根朽木,不可雕也。”
“北京那位年轻又可爱的寡妇呢?你还记得她吗?你可记得有这么一句俗语说‘柳配柳,花配花,两颗心相印,造就百年春’?”
金福耸了一下肩膀回答:“百年春后有可能是三百年夏、秋、冬。”
他想了一会儿后又继续说:“不,我和娜娥生活在一起,将会枯燥无味,我会使她感到悲哀、凄凉、失望,我的死会给她带来财富的。”
“怎么,你已经安排妥了?”
“是的。而且您同样也可以得到一笔遗产,王先生。我没有忘记您,我给您留下了5万美元。”
“你很有远见,考虑得很周到,”王哲人说,“不留一点余地,也不征求我的意见,看看我是否同意。”
“不过,有一个问题,”金福回答说,“您为什么不明白,我感到奇怪。”
“什么问题?”
“您应该知道,您答应要办的事,有可能被通缉为蓄意杀人。”
“只有懦夫、蠢货才会被人抓住把柄,”老王突然回答说,“我愿意冒这个险。”
“至于我,早已想好了,”金福说,“我事先给您准备一个安全的防护措施,给您写一个书面证明。”他走到桌子边,拿起一张纸,大胆而清楚地写下了几个字:
因厌恶生活,自愿寻死。金福
金福把那张纸条递给王先生,他先看了一遍,又大声念了一遍,然后小心翼翼地折起来,放在他随身常带的钱包里。这时他豁然开朗,脸上闪现出光芒。
“你可是当真的啊?”他盯着他的学生问。
“一点不假。”
“不过,不像我那么严肃认真。”
“你能保证决不食言吗?”
“不会。”
“那么,最迟在6月25日前,我就活不成了?”
“我不知道,你是否能活到那一天,反正你一定得死。”
“谢谢。永别了,王先生。”
“永别了,金福。”
就这样,金福平静地离开了王哲人的房间,回到自己的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