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有一种美味甜食,
它的大名就叫游手好闲,
许多人夸赞它鲜美可口,
要吃的可以如法配制:
先是像猎狗一样到处游荡,
然后走进菜馆里大吃一顿,
酒醉饭饱后听一些甜言蜜语,
再自吹自擂编一些谎话骗人。
不过要把这生活维持长久,
莫忘了捞一笔可观的遗产。
布尔斯特罗德先生和赫莉欧商量的结果,看来与文西先生的要求是一致的,因为第二天早上一封信就送到了弗莱德手中,他可以拿着它去见费瑟斯通先生,提出必要的证明了。
老人由于天气太冷,没有下床。弗莱德在起居室找不到玛丽·高思,便径自上楼,把信交给姨父。后者靠在垫高的枕头上,正舒舒服服半躺着,仍像平时一样精神饱满,可以运用他嬉笑怒骂的本领猜疑人,奚落人。他戴上眼镜,开始读信,一边噘起了嘴唇,耷拉着嘴角。
“‘鉴于此种情况,现特郑重声明’……啐!这家伙装模作样干吗!跟个拍卖行老板似的……‘本人深信,阁下之子弗莱德列克并未以费瑟斯通先生允诺之遗产作抵,借得任何款项,’……允诺?谁说我允诺来着?我什么也没允诺过。我只要愿意,随时可以修改遗嘱,补充附录……‘就此一行动之性质而论,可想而知,凡头脑清楚、品行端正之青年,断不致出此下策’……啊,老弟,请你注意,这位先生并没有说明你就是这么一个头脑清楚、品行端正的青年啊!……‘至于本人与此类消息发生牵连一事,兹特明确宣布,本人从未说过,阁下之子曾以费瑟斯通先生去世后将归其所有之任何财产,向人抵押借款’……我的天哟!‘财产……去世……归其所有’……斯坦迪什律师简直不在他的眼里。一派花言巧语,要借钱也不过如此。好吧,”费瑟斯通先生把信还给弗莱德,从眼镜上面望着他,露出不屑的神气,“你不致以为,布尔斯特罗德写得这么漂亮,我就会相信他吧,呃?”
弗莱德脸红了。“姨父,这信是你自己要他写的。我认为,布尔斯特罗德先生的否认,与他所推翻的别人告诉你的话,至少是同样可靠的。”
“一点不错。我从没说过,我相信哪一个的话。现在你还有什么要求?”费瑟斯通先生简单地说,没有摘下眼镜,但把手缩回了毯子下面。
“我没有任何要求,姨父。”弗莱德好不容易才把一股怒气压下去,没有爆发,“我只是给你送信来的。如果你没有事,我可以走了,祝你早安。”
“慢一点,慢一点。按一下铃,让小妞儿到这儿来。”
一个仆人听到铃声,走进了屋子。
“叫小妞儿来!”费瑟斯通先生说,很不耐烦,“她为什么走开?”玛丽进屋后,他用同样的口气说道:
“你为什么不能坐在这里,等我叫你走才走?现在把我的坎肩拿来。我总是告诉你,把它放在床上。”
玛丽的眼睛显得有些红,似乎她刚哭过。很清楚,这天早上费瑟斯通先生的脾气特别暴躁,虽然弗莱德迫切需要的赠款,现在似乎已经在望,他还是恨不得转过身去,冲着那个老暴君大喊,玛丽·高思是个好姑娘,不准他随意欺侮她。尽管她进屋时,弗莱德已站了起来,她几乎没有瞧他,脸色怯生生的,仿佛每条神经都在颤动,怕有什么东西向她当头掷来。但除了那些粗鲁的话,她从来不必担心什么。她走过去从挂衣钩上取下坎肩时,弗莱德走到她身边,说道:“让我来拿。”
“你不要管!小妞儿,你把它拿来,放在这儿。”费瑟斯通先生说,等她把背心放在他身边以后,他又说,“现在你出去,等我叫你再来。”他一向喜欢这么做,为了表示对一个人好,就对另一个人特别不好,而玛丽总是他手边现成的陪衬品。他自己的亲戚上门的时候,他待她便好一些。现在他慢慢从背心口袋里掏出一串钥匙,又慢慢从褥子下拉出一只铁皮匣子。
“你是指望我给你一笔钱吧,呃?”他说,从眼镜上面打量着弗莱德,一边把手搭在盖子上。
“没有的事,姨父。前两天,蒙你的好意,说要送我一点钱,真的,你不提起,我已差点忘了。”其实弗莱德根本没有忘,他一直眼巴巴等着这笔钱,在他的想象中,它的数目还不小,正好解决他的燃眉之急。每逢弗莱德背了债,他总觉得他会逢凶化吉——至于“吉”从何来,似乎不必考虑——按时把账还清。现在这种天从人愿的事,显然即将降临。至于拿到的钱够不够,这问题他从没想过,也不用想,正如一个相信奇迹的人,只相信奇迹的一半,不相信它的另一半,这就未免违背情理了。
那双青筋毕露的手,一张接一张拿起许多钞票,然后又把它们铺平放下。弗莱德靠在椅背上,装得若无其事。他认为他应该像一个绅士,不屑为了几个钱,向老人摇尾乞怜。最后,费瑟斯通先生又从眼镜上打量了他一下,给了他一小叠钞票。弗莱德看得很清楚,这不过五张,因为那薄薄的边正对着他。不过,也可能是五十镑一张的。他接到手中,说道:
“我非常感谢你,姨父。”一边便想把钞票卷起来,似乎并不在乎多少。但这不合费瑟斯通先生的心意,他正死死盯着他呢。
“喂,你认为这不值得你点一点吗?你像一个勋爵那样,把钱不当一回事。我猜得到,你输钱的时候也这么满不在乎。”
“我想,我不应该计较礼物的多少,姨父。但我很乐意点一下。”
但是等他点过以后,他就不这么乐意了。因为它们真是出乎他的意料,并不像他预计的那么多。如果事物不符合一个人的愿望,那还谈得到什么天从人愿?既然天不从人愿,那么违背天意,不信鬼神,也无可厚非了。确实,弗莱德的失望是严重的,他发现他拿到的只是五张二十镑的钞票,尽管他受过高等教育,上天也没有特别照顾他。他那张漂亮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但他只得说道:
“姨父,你非常慷慨。”
“我觉得是这样,”费瑟斯通先生说,一边锁上匣子,放回原处,然后不慌不忙摘下眼镜,似乎在考虑什么,最后,大概考虑好了,觉得很对,于是又说道:“我认为我是够慷慨的。”
“姨父,我不骗你,我非常感激。”弗莱德说,现在他又恢复了愉快的表情。
“这是你应该的。你指望在社会上出人头地,照我看,彼得·费瑟斯通是你唯一可以依靠的人。”这时,老人眼中露出了惊喜交集的满足感,他发觉,这个风度翩翩的年轻人,真的把他当作了靠山,但他竟然如此轻信,可见这小家伙尽管风度翩翩,实在是个大傻瓜。
“姨父说得不错,我的家庭条件并不好。我受到的限制太多,很少人像我这么不幸,”弗莱德说,想到自己为人这么好,遭遇却这么坏,确实感到惊异,“我打猎只能骑一匹老是喘气的马,看见别人还抵不上你一半聪明,却可以毫不计较,任意挥霍,我实在有些不平。”
“好吧,你现在可以买一匹出色的猎马了。我估计,这只要八十镑就够了,你还多二十镑,可以应付一些小小的困难。”费瑟斯通先生说,抿着嘴暗笑。
“你待我太好了,姨父。”弗莱德说,清楚地意识到他的话和他的感觉并不一致。
“呃,总比你那位宝贝姑夫布尔斯特罗德好些吧。我看,你想从他手里拿到一个子儿也不容易呢。我听说,他已经把一条又粗又牢的绳子绑在你父亲的大腿上,是吗?”
“我父亲从不跟我谈他买卖上的事,姨父。”
“嗯,这说明他还有些头脑。不过他不讲,别人也知道。他没有多少钱可以留给你的——很可能到死的那一天,连一张遗嘱也没有,他本来就是这号人,可大家还要选他当米德尔马契的市长,真有意思。他死时连一张遗嘱也不会有,尽管你是他的长子,你也捞不到多少好处。”
弗莱德觉得,费瑟斯通先生以前从来没有这么讨厌。诚然,他以前也从来没有一下子给过他这么多钱。
“布尔斯特罗德先生的这封信,我可以烧掉了吧,姨父?”弗莱德说,站起身来,打算把信丢进壁炉。
“嗯,自然,我用不到它。它在我眼里分文不值。”
弗莱德把信丢进火里,使劲用拨火棒捅了它几下。他急于走出屋子,但在他的良心和他的姨父面前,他难免有些惭愧,不好意思一拿到钱,拔腿就跑。这时正好庄上的管事来了,他要向东家回报账目,弗莱德给打发走了,他说不出的轻松,但姨父叮嘱他得常来看他。
他这么急不可待,不仅是要离开他的姨父,也为了要找玛丽·高思。她像平时一样,坐在炉火前面,手里拿着针线活儿,旁边小桌上摊开了一本书。她的眼睑此刻已不太红,脸上也恢复了平时那种镇静的神色。
看到弗莱德进屋,她欠起身子问道:“要我上楼吗?”
“不,我刚给打发出来,因为西蒙斯在楼上。”
玛丽重又坐下,干她的活儿。很清楚,她对他比平日更冷淡,她并不知道,他在楼上为了她曾多么生气,对她多么体贴。
“我可以在这儿待一会吗,玛丽?我会不会惹你讨厌?”
“请坐下吧,”玛丽说,“你还不致像约翰·沃尔先生那么讨厌,他昨天到了这儿,根本不问我一声,便在椅上坐下了。”
“可怜的家伙!我想他是爱上了你。”
“我没有这感觉。反正只要一个男人对一个女孩子好一些,她也对他有些感激,别人就说他爱上了她,我觉得,这是一个女孩子生活中最大的不幸之一。我想,起码我不是这样。我没有理由想入非非,自鸣得意,以为每一个接近我的人都会爱上我。”
玛丽不喜欢流露她的感情,尽管这样,她的声调最后还是有些发抖,这说明她心里很烦恼。
“算了,不去管约翰·沃尔!我不想惹你生气。我不明白,你有什么必要感激他。对了,哪怕人家替你剪一下烛花,你也会把这当作了不起的恩惠。”弗莱德也有他的自尊心,他不想让她看到,他知道她这种不快是什么引起的。
“哦,我没有生气,我只是对世态人情感到愤慨。我希望人家对我讲话时,不要忘记我也与别人一样是有头脑的。老实说,哪怕上过大学的年轻人,我听他们讲话有时还不如我懂事呢。”玛丽已恢复平静,声调变得和谐悦耳,仿佛欢乐的潜流正从她心底潺潺流出。
“今天早上你拿我取笑,我不在乎,只要你快乐就成了,”弗莱德说,“你刚才上楼的时候,我看你脸色那么忧愁。你不应该再住在这儿,让人那么欺侮。”
“哦,比较起来,这里的生活还轻松一些。我尝过当教师的味道,但我不适宜干那行职业,我的心有它自己的天地,我管不住它。我觉得,为了几个钱装作干一件事,实际上并不在干,这是最痛苦的,任何困难也比这好一些。在这儿,我一切都干得来,不比任何人差,也许比某些人,例如罗莎,还强一些,尽管她是一个美丽的小仙女,那种在童话里时常给妖怪关在屋里的少女。”
“罗莎 !”弗莱德嚷道,那声调流露了兄妹之间深刻的嫌隙。
“听着,弗莱德!”玛丽说,口气特别郑重,“你 没有权利对人这么严厉。”
“你这是指什么,是指我刚才的话?”
“不,我是指一般说的,指你一般的为人。”
“哦,是说我游手好闲,挥霍浪费。不过,我天生不适合做一个穷人。要是我有钱,我可以成为一个不坏的人。”
“这是说,只有在上帝不乐意赐给你的生活环境中,你才能尽你的责任?”玛丽笑道。
“真的,我负不起一个教士的责任,正如你不适宜担任家庭教师一样。在这一点上,你应该与我有同感才对,玛丽。”
“我从没说过你非当教士不可。此外还有不少职业。我觉得,不能选择一条道路坚决走到底,这才是真正可悲的。”
“这我能够,只要……”弗莱德突然住口,站起身子,靠在壁炉架上。
“只要你相信,你不可能得到任何财产?”
“我不是那个意思。你好像要跟我吵架似的。别人讲我坏话,你却给这些话牵着鼻子走,这太糟了。”
“我怎么会要跟你吵架!我情愿跟我的每一本新书吵架,也不跟你吵架,”玛丽说,举起了桌上的书,“不管你对别人多么淘气,你对我还是好的。”
“因为我觉得你比任何人好。但我知道,你瞧不起我。”
“是的,是这样……有那么一点儿。”玛丽笑道,点了点头。
“你敬重的是杰出的人,对一切都有明智的见解的人。”
“是的,我是这样。”玛丽缝得轻快利索,那神气有点像旁若无人的女王。每当谈话走上错误的道路以后,我们只会越来越陷入僵局,找不到出路。这正是弗莱德·文西目前的感觉。
“让我想想,一个女人怎么也不会爱上一个她经常见面的人,一个她从小认识的人;男人也往往这样。使女孩子动心的,总是一个萍水相逢的男子。”
“让我想想,”玛丽说,噘起嘴角,露出一副调皮的样子,“我得回顾一下我所看到的情况。朱丽叶,她似乎符合你的说法。但是奥菲利娅,她大概早已认识哈姆雷特了。还有布伦达·特罗伊尔,她跟莫登特·默顿是从小认识的,但他似乎是一个可敬的年轻人。还有明娜,她跟克利夫兰的爱情更为真挚,他却是一个外地人 [2] 。威弗利对弗洛拉·麦基弗是陌生人,但是她并没有爱上他 [3] 。还有奥莉维亚·普里姆罗斯和索菲亚·普里姆罗斯 [4] ,以及柯丽娜 [5] ,她们可以说一见倾心,爱上了萍水相逢的人。总而言之,我知道的情形还是不可一概而论。”
玛丽抬起头,带着狡猾的神色望着弗莱德,这副表情对他说来是十分亲切的,尽管那对眼睛只是像两扇明净的窗户,笑盈盈地观察着一切。他无疑是一个富有情义的人,随着他从孩子长大成人,他也把爱情给予了童年时代青梅竹马的同伴,尽管他受过高等教育以后,对地位和收入已有了更高的要求。
“一个男子得不到爱情的时候,说他会变好,会做一切,那都是空话。我的意思是,除非他相信他的爱能得到回答。”
“说他会 变好等等,这当然只是一句废话,毫无意思。会,可能,将要——这都是分文不值的助动词。”
“我觉得,一个男人要真正变好,脱胎换骨,除非他得到了一个女人真心的爱。”
“我认为,他只有变好以后,才能抱那样的希望。”
“你比我更明白,玛丽。女人不是因为男人好,才爱他们的。”
“也许是吧。但如果她们爱他们,她们就决不会认为他们是坏人。”
“说我是坏人,这太不公平。”
“我根本不是在讲你。”
“玛丽,在你说你爱我以前,在你答应嫁给我以前——我是指我能够结婚的时候——我不会变好,也干不了什么。”
“哪怕我真的爱你,我也不会嫁给你——毫无疑问,我永远不会答应嫁给你。”
“我觉得,那完全不合情理,玛丽。如果你爱我,你就应该答应嫁给我。”
“正好相反,我觉得,要是我真爱你,我就不能嫁给你,这才合乎我的情理。”
“你的意思是说,像我现在这样,我根本无法养活一个妻子。这自然,我现在才二十三岁。”
“关于最后这点,你是会改变的。但别的方面恐怕就不那么容易改变了。我爸爸说,一个懒惰的人无权生存,更无权结婚。”
“那我只有死路一条啦?”
“当然不是,总的说来,我相信你可以变好,可以通过你的考试。我听费厄布拉泽先生讲,那是再容易不过的。”
“那都很好。在他看来,任何事都很容易。其实这根本不在于聪明不聪明。我比许多考试及格的人聪明十倍。”
“我的天!”玛丽说,克制不住她的嘲笑了,“那只适用于克劳斯先生那样的副牧师。把你的聪明除十,它的商数就足够取得一个学位,那太妙了!但这只能说明,你比别人懒惰十倍。”
“好吧,如果我考试及格,你会不会要我进教会干事?”
“问题不在于我要你做什么。我想,你自己也懂得是非。听!那是利德盖特先生来了。我得去报告姑父了。”
“玛丽,”弗莱德说,看她站起来,拉住了她的手,“要是你不给我一点希望,我非但不会变好,还会变坏。”
“我不想给你任何希望,”玛丽说,涨红了脸,“你家里人不赞成这事,我家里也一样。如果我接受一个只会借债,不会工作的人,我爸爸会认为这是我的耻辱!”
弗莱德仿佛给人刺了一针,放开了她的手。她向门口走去,但到了那里,又回头说道:“弗莱德,你对我始终那么好,那么宽容,我不是不知道好歹的人,但是请你不要再向我提那些话。”
“可以。”弗莱德闷闷不乐地说,拿起了帽子和马鞭。他的脸变得红一块白一块的,没一点精神。他像许多考试落第的懒惰青年,一心沉浸在爱情中,然而对方只是一个普通的少女,又没有钱!但是他有费瑟斯通先生的田地作依靠,而且坚信,不论玛丽口头上怎么说,她其实是喜欢他的,因此他并没有完全绝望。
回到家里,他把四张二十镑的钞票交给母亲,请她代为保管。“我不想花这些钱,妈妈。我要用它还一笔债。不把它留在我身边,这样保险一些。”
“你真是个乖孩子,亲爱的。”文西太太说。她最宠爱这个大儿子和最小的女儿(一个六岁的孩子),尽管别人认为,这是两个最淘气的小东西。母亲的眼睛是雪亮的,她的偏心不无依据,至少她最善于辨别,谁对她最体贴,最孝顺。毫无疑问,弗莱德非常爱他的母亲。但也许那也是出于他对另一个人的爱,他才特别谨慎,要把钱藏好,免得他挥霍惯了,把一百镑随手花掉。因为那位借给他一百六十镑钱的债主,手中握有一张可靠的借据,在借据上签字的保人是玛丽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