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类区区小事对小人物却是大事。
——高尔德斯密斯 [1]
在一次圣诞节聚餐会上,托勒先生向坐在他右边的费厄布拉泽先生发问道:“你和你那位科学泰斗利德盖特,最近还常见面吗?”
“很抱歉,不大见面。我住得太偏僻,他又太忙。”牧师回答。托勒先生常常笑他把那位“新医学之光”捧得太高,对这种调侃,他总是尽量回避。
“他很忙吗?这叫我听了很高兴。”明钦大夫说,态度温文尔雅,又带些惊异的神色。
“他把大部分时间花费在新医院里,”费厄布拉泽先生说,觉得有必要再补充几句,“这是我从我的邻居卡苏朋夫人那儿听到的,她常上医院。她说,利德盖特简直不知道疲倦,把布尔斯特罗德的医院办得生气勃勃。他正在准备新的病房,万一霍乱蔓延到这儿,可以抢救。” [2]
“我看,恐怕是准备把病人作他的新医疗理论的试验品吧。”托勒先生说。
“喂,托勒,说话要凭良心,”费厄布拉泽先生说,“你很聪明,不会不明白,大胆创新精神在医学上,也像在别处一样,是十分必要的。至于霍乱应该怎么对付,据我看,你们谁也心中无数。通常,一个人在新的道路上走得远了一些,首先受害的往往是他自己,不是别人。”
“我认为,你和伦奇应该感激他才是,”明钦大夫望着托勒说,“他把皮科克最有钱的病人都送到了你们这里。”
“利德盖特初出茅庐,行医不久,想不到生活过得那么阔绰,”啤酒商人哈利·托勒先生说,“我看,这一定是他北方的亲戚在接济他。”
“我也这么想,”奇吉利先生说,“要不,他哪能娶到那个漂亮的小妞儿,我们大家谁不喜欢她呢。真见鬼,全城最美丽的姑娘给他抢去,实在叫人不服气。”
“哎哟,说真的!也是最温柔的姑娘呢。”斯坦迪什先生说。
“据我知道,我的朋友文西对这门亲事一点也不满意,”奇吉利先生说,“他不会给他们多少钱。至于男方的亲戚肯不肯照顾他们,我就不得而知了。”在这一点上,奇吉利先生故意保持缄默,仿佛含有深意似的。
“嘿,据我看,利德盖特不指望靠行医的收入过活呢。”托勒先生说,带有一点揶揄的意味。这件事谈到这里就结束了。
费厄布拉泽先生不是第一次听到这些议论,它们的意思无非是说,利德盖特的花销太大,业务收入不能相抵。但他认为,利德盖特办婚事大手大脚的,满不在乎,一定有什么财产可以依靠才会那样,因此尽管他的业务不太景气,看来也不致产生严重的后果。一天晚上,他特地抽空前往米德尔马契,打算像过去那样,跟利德盖特谈谈。他发现,对方心事重重,跟平时完全不同,平时他总是悠闲自在,无话可说,便保持沉默,一旦想起什么,又会马上侃侃而谈,兴致勃勃。今天,他们在他的工作室坐定之后,谈到生物学上某些观点时,利德盖特仍滔滔不绝,提出了它们可能对或可能错的种种论点;但是他提不出任何明确的意见或证据,那种孜孜不倦、锲而不舍的探索的标志,不能像平时那么振振有词地说道“一切研究中必然存在收缩和舒张” [3] ,或者“人的头脑必然要在全人类的水平和显微镜的水平之间不断地扩张和收缩”。这天晚上,他的高谈阔论似乎只是为了不愿触及自己的心事。他们谈了不久,便走进了客厅,利德盖特请罗莎蒙德给他们弹点什么,然后坐在椅上默不作声,但眼睛中有一种奇异的亮光。费厄布拉泽先生头脑里闪过了一个思想:“他好像吸过鸦片似的……也许是痉挛性颜面神经痛吧……或者医学上发生了什么疑难问题。”
他没有想到,利德盖特的婚姻并不如意。他像别人一样,相信罗莎蒙德是温存体贴、百依百顺的妻子,尽管他一向对她没有兴趣,觉得她过分像精修女塾 [4] 的模范学生,他的母亲也不能宽恕罗莎蒙德,因为她走进屋里,好像从没看见亨利埃塔·诺布尔。“不过,利德盖特爱上了她,”牧师对自己说,“她一定很合他的心意。”
费厄布拉泽先生明白,利德盖特是一个高傲的人,但是由于他自己缺乏相应的气质,除了不愿有卑鄙或愚 的表现以外,从不注重个人的尊严,他自然很难体会利德盖特的心情,那种像怕灼伤一样,怕触及个人生活中的丑事的心情。在托勒先生家中那次谈话以后,过了不久,牧师终于了解了一些情况,这使他急于寻找机会,要向利德盖特表示,如果他有困难,愿意公开的话,他会用友好的耳朵听取一切。
在文西先生家中,这样的机会来了。那天是举行元旦宴会,费厄布拉泽先生自然在邀请之列,请帖上还特地说明,希望他在担任圣博托夫教区牧师,又荣任洛伊克教区长要职之后的第一个新年里,不要忘记他的老朋友们。这次宴会完全属于联欢性质,费厄布拉泽家几位女士都出席了,文西家的孩子们也都在酒席上就座,弗莱德还说服他的母亲,如果她不邀请玛丽·高思,费厄布拉泽家的人会认为这是瞧不起她们,因为玛丽是她们非同寻常的好友。玛丽来了,弗莱德异常兴奋,不过他的欢乐是起伏不定的——想到他的母亲能亲眼看见,玛丽怎样得到酒席上最体面的人的器重,他固然沾沾自喜,但看到费厄布拉泽先生坐在她旁边,又不免醋劲大发。弗莱德一向认为自己聪明伶俐,稳操左券,可是自从担心“可能败在费厄布拉泽手下”以后,便不那么轻松了,现在这种威胁还没有解除。文西太太虽已中年,但身材丰满,风韵犹存,看到矮小的玛丽,生着一头粗糙的鬈发,脸上既不像百合花那么洁白,又不像玫瑰花那么红润,不免怏怏不乐,心想她穿了结婚礼服,肯定不会好看,要是生下孙儿孙女都是高思家的那副相貌,如何得了。尽管这样,筵席上还是很热闹,玛丽尤其神采奕奕,看到弗莱德家的人为了他的缘故,对她已比以前亲切,也很高兴,而且她也希望让他们看看,那些被他们视作权威的人对她如何赏识。
费厄布拉泽先生发觉,利德盖特似乎心烦意乱,文西先生也尽量避免与女婿搭讪。罗莎蒙德仍那么优雅、文静,娇娇滴滴,可惜教区长没有心思对她进行仔细观察,否则就会发现,她对丈夫的一切漠不关心,这是跟丈夫情投意合的妻子绝不可能的,即使礼节要求她保持一定的分寸,也不致如此冷淡。每逢利德盖特与人谈话,她从不看他一眼,倒像她只是一尊普叙赫 [5] 的雕像,当初塑造时本来就朝着另一个方向。在他有事外出了一两个小时,重新回到屋里时,她似乎没有留意,可是在十八个月以前,这一定会引起她的强烈反应。不过事实上,她正密切注意着利德盖特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她那种若无其事、冷若冰霜的安闲外表,只是故意装出的一种姿态,表示她的内心对他极为不满,只是出于礼貌,不得不忍耐而已。用甜点时,利德盖特给叫走了,后来女士们聚集在客厅中,罗莎蒙德正好走过费厄布拉泽老太太身边,后者便对她说道:“利德盖特太太,你丈夫的许多活动,你都是没法参加的。”
“是的,一个医生的生活是很繁忙的,尤其像利德盖特那样,总是对工作一丝不苟,勤勤恳恳。”罗莎蒙德说。她本来站着,因此说完这几句无懈可击的话以后,转身就走了。
“在身边没有人的时候,她真是寂寞得太可怕了,”文西太太说,她正好坐在老太太的旁边,“罗莎蒙德一生病,我就这么想,我只得住在那儿陪她。你知道,费厄布拉泽太太,我们的家庭一向很愉快。我自己喜欢寻快活,文西先生也经常请客,过得热热闹闹。这就是罗莎蒙德从小生活的环境。这跟一个随时可以出门,而且不知道什么时候回家的丈夫,是完全不同的。据我看,这个丈夫还目空一切,见了人不理不睬的,”口没遮拦的文西太太讲到这句插话,不免稍稍降低了一点声音,“但罗莎蒙德有的始终是天使般的性格,尽管她跟几个弟兄往往合不来,她也从没发过脾气。她从小就温柔得不能再温柔,模样儿又那么漂亮,真是没有说的。不过谢天谢地,我的孩子们脾气都很好。”
凡是看到文西太太那副神气的,都会相信这话,只见她把帽子的阔绸带往后一掠,望着她的三个小女儿发笑,她们小的七岁,大的十一岁。不过,她那笑盈盈的目光不得不把玛丽·高思也包括在内,因为三个女孩子正把她围在墙角里,逼她讲故事。玛丽刚讲完有趣的矮妖精 [6] ,这是她记得很牢的,因为莱蒂老是捧着她那本宝贝小红书,给她的哥哥姊姊们讲这故事,埋怨他们什么也不知道。文西太太宠爱的路易莎这时跑到她身边,睁大了惊异认真的眼睛,喊道:“妈妈,妈妈,矮妖精气得把地板都跺穿了,好久拔不出脚来!”
“好啦,我的小天使!”妈妈说,“你明天再讲给我听吧,现在去听故事!”她目送着路易莎回到那个动人的角落,心想,要是弗莱德以后再央求她邀请玛丽,她一定不再反对,瞧,孩子们跟她多么热和。
过了一会儿,墙角那里变得更热闹了,因为费厄布拉泽先生来了,他把路易莎抱在膝上,坐了她的位子。所有的女孩子都坚持,他也应该听矮妖精的故事,玛丽必须再讲一遍。他也坚持要听,玛丽没有推辞,又开始讲了,讲得娓娓动人,完全跟刚才一样,一个字也不差。弗莱德这时也坐在附近,他对玛丽取得的效果,十分满意,可惜费厄布拉泽先生也在那里,他一边装出一副听得津津有味的样子,免得孩子们扫兴,一边却显然带着爱慕的神色,不断拿眼睛睃着玛丽,这使弗莱德的欢乐不免打了几分折扣。
“路,我看你今后不想再听我的独眼巨人了。”弗莱德最后说。
“不,要听的。你现在就讲。”路易莎说。
“哦,不成,我讲不到那么好。你还是请费厄布拉泽先生讲吧。”
“对,”玛丽接着道,“请费厄布拉泽先生给你们讲蚂蚁的故事,它们的漂亮房子有一天给一个叫汤姆的巨人踩倒了,不过他想它们不在乎,因为他没有听到它们哭,也没有看到它们用手绢擦眼泪。”
“讲吧,讲吧。”路易莎说,抬头望着牧师。
“不成,我是一个庄严的老牧师。要是我想讲故事,我的故事会变成一篇讲道文。要我给你们讲道吗?”他说,把近视眼镜戴上,噘起了嘴唇。
“要。”路易莎说,有些踌躇。
“好,让我想想看。不要贪吃糕饼,如果糕饼是甜的,里面有葡萄干,那尤其要当心,它们不是好东西。”
路易莎一本正经当一回事,从牧师膝上爬下来,跑到了弗莱德面前。
“呀,我想起来了,元旦日是不该讲道的。”费厄布拉泽先生说,站起身走了。他近来发现,弗莱德对他有些嫉妒,还感到自己对玛丽仍没死心,见了她总是情意绵绵,特别关心。
“高思小姐是一个惹人喜爱的女孩子。”费厄布拉泽老太太说,她一直在注意儿子的行动。
“是的,”文西太太不得不这么回答,因为老太太是对着她说的,“可惜她长得不太漂亮。”
“我不这么看,”费厄布拉泽老太太坚决地回答,“我喜欢她的相貌。我们不应该老是把美貌放在第一位,这不是上帝的意思,贤惠的女子有时并不漂亮。我把美好的举止放在第一位,高思小姐不论在什么场合,都懂得怎样待人接物。”
老太太的口气带有一些锋芒,她已经看中玛丽,希望她做她的儿媳妇,只是由于她和弗莱德的关系,这事有些不好办,目前还不便公开。不过洛伊克牧师府的三位女士仍然希望卡姆登能选择高思小姐。
新的客人到了,客厅里开始了音乐和娱乐活动,惠斯特牌桌已在门厅另一边一间安静的屋子里摆开。费厄布拉泽先生为了使母亲高兴,陪她打了一局,因为她认为偶尔打打惠斯特牌,这是对恶意诽谤的抗议,为了表示不同的意见,哪怕输了也是值得的。但打完一局,他就让给了奇吉利先生,离开了屋子。他走过门厅时,利德盖特刚好进屋,正在脱大衣。
“你来得正好,我在找你呢。”牧师说。这样,他们没有进客厅,只是在门厅里踱了几步,便在壁炉前面站住了,炉火红艳艳的,在周围寒冷的空气中更显得可爱。“你瞧,我对惠斯特牌已没有多大兴趣,”他继续道,朝利德盖特笑了笑,“现在我不必为几个钱打牌了。卡苏朋夫人告诉我,那是你帮了我的忙。”
“怎么讲?”利德盖特冷冷地说。
“好啦,你想瞒我,但我认为这种沉默是胸襟狭窄的表现。为一个人做了好事,就该让别人知道,使他也高兴高兴。我不明白,为什么有的人不愿接受别人的帮助。拿我来说,我愿意接受每个人的恩惠,希望大家都对我好。”
“我不明白你是指什么,”利德盖特说,“除非有一次我向卡苏朋夫人谈起过你。但是她答应不提这事的,我不相信她会失信。”利德盖特把背靠在壁炉架的角上,使火光不致照见他的脸。
“那是布鲁克泄漏的,只是前几天的事。他向我表示祝贺,说他很高兴,我得到了牧师的俸禄,不过你打乱了他的策略,把我捧得那么高,好像我是凯恩或蒂洛森 [7] ,以及诸如此类的人,这才使卡苏朋夫人不再考虑别的人选。”
“咳,布鲁克真是个嘴巴快得要命的傻瓜。”利德盖特轻蔑地说。
“好吧,我还喜欢他嘴快呢。我真不明白,你为我讲了好话,为什么不让我知道,我的好朋友。你确实帮了我一个大忙。一个人看到,他之所以能够正直行事,主要得力于他不必为钱操心,这对他的自满情绪是有力的镇静剂。任何人如果不需要魔鬼帮忙,他自然不必违背主祷文来讨好魔鬼。我现在用不着依赖机会向我发出微笑了。”
“我倒是认为,要有钱还是得靠机会的,”利德盖特说,“如果一个人要靠自己的职业挣钱,那自然有个碰运气的问题。”
费厄布拉泽先生觉得,他能理解这些话,它跟利德盖特从前的谈吐如此不同,是因为他心境不好,一个人事业上不顺利的时候,有些悲观是难免的。他用和蔼的同情口吻答道:
“咳,在这个世界上,需要忍受的事太多了。但是一个人如果有朋友爱他,愿意尽自己的力量不惜一切地帮助他,那么他就可以比较轻松,等待时机的好转。”
“这当然啦,”利德盖特随口应道,改变了一下姿势,看了看表,“但人们往往把困难想得太严重,其实是不必的。”
他看得相当清楚,费厄布拉泽先生是在向他表示愿意帮助他,这使他受不了。我们世人往往固执得奇怪,他便是这样,长久以来,他一直为自己暗中帮助了牧师,感到得意扬扬,可是一旦牧师发现他也需要帮助,表示愿意报答他的时候,他却竭力回避,坚决保持沉默。再说,在这一切表示以后,接着应该怎样呢?应该“说明自己的处境”,表示他需要特殊的关怀。这在那时对他说来,是比自杀更不好受的。
费厄布拉泽先生是一个头脑敏锐的人,自然知道那回答的意义,而且利德盖特的态度和口气都那么强硬,跟他结实的体格相仿,如果你第一次不能说动他,那么多费唇舌也是枉然。
“你的表几点钟?”牧师问,只得把遭到冷遇的热情压了下去。
“十一点多了。”利德盖特说。他们走进了客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