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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字集卷之五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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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篇 达生第十九

此篇多庄子杂著,中间所论‘藏神守气’,愈譬愈精,做学问者不可不熟读此篇,惜史氏疏不能尽!

达生之情者,不务生之所无以为;达命之情者,不务知之所无奈何。养形必先之以物,物有馀而形不养者有之矣;有生必先无离形,形不离而生亡者有之矣。生之来不能却,其去不能止。悲夫!世之人以为养形足以存生;而养形果不足以存生,则世奚足为哉!虽不足为而不可不为者,其为不免矣!夫欲免为形者,莫如弃世。弃世则无累,无累则正平,正平则与彼更生,更生则几矣!事奚足弃而生奚足遗?弃事则形不劳,遗生则精不亏。夫形全精复,与天为一。天地者,万物之父母也。合则成体,散则成始。形精不亏,是谓能移。精而又精,反以相天。

情,实也。无以为,犹言无用为此。夫人莫不知生之当养,而一有徇物之心,非养也。故惟达生之情者,则虚静恬淡寂寞无为,竟不务其无以为者以为养。夫人莫不知命之当安,而一有侥幸之心,非安也。故惟达命之情者,则顺其自然,而不务其知之无可奈何者以幸免。何者?

尝试论之:养生必先养形,养形必先备物。或富贵而夭折,则物有余而形不养者有之矣。有形则有生,生与形不相离也,而吾生也有涯,则形不离而生望着有之矣。生也者,形之所以为形者也。生之来不能却,生之去不能挽,悲夫!

此形若传舍耳,世人但谓养形足以存生,而养形之果不足以存生也,则尚奚以备物致养为哉?然虽不足为也,而又不可不为者在焉。不可不为,则其为不免矣。焉有不免于为而得免于累者乎?何者?有身则有求,有求则有苦,故朝夕则思饔饮,寒暑则思裘葛,俯仰则思事畜,交际则思往来,亦人世之所不废者。

欲免为有形之累,则莫如弃世。弃世者,断缘简事,损之又损,而不以世情为念也。夫弃世者,必虚静,必恬淡,必寂寞无为,而后与道相应,如是则无累,如是则正平,如是则与彼更生,如是则几矣。何者?

世人生生之厚,故不正不平,生而动之死地。今也无累而正平,则一个虚静恬淡寂寞无为,造化便死他不得,更得个活身的道理,故曰:则更生,则几。

事奚足弃而生奚足遗?此一句是问辞。复自答云:弃事则形不劳,恐劳其形,故弃其事也;遗生则精不亏,恐摇其精,故遗其生也。遗生,即老子所谓‘不厚其生’、‘不益其生’之谓。

精不亏则精复矣,形不劳则形全矣。天地之所以长久,不过形全而精不亏耳。常清常宁,是形之全也;常顺常健,是精之固也。

今也精复而形全,宁不与天为一乎?何者?天地与我本同一气,如父母然。气合则聚而成形,天之未始不为人也,散则返于无始,人又未始不为天也。

虽曰成体,而亏体者多;虽曰成始,而返始者鲜矣。故惟形精不亏之人,乃能入无出有而生变化,喻如以火传薪,薪虽尽而火莫之能穷,故曰:是谓能移。能移,则与天为一矣。精之又精,则不惟合天,而反以相天。相天,犹儒言‘赞化’,道言‘宇宙在手,万化生身’也。人而反以相天,则圣修之能事毕矣。

此段所论甚有至理,不得草草读过。

子列子问关尹曰:“至人潜行不窒,蹈火不热,行乎万物之上而不栗。问何以至于此?”关尹曰:“是纯气之守也,非知巧果敢之列。居,予语女!凡有貌象声色者,皆物也,物何以相远?夫奚足以至乎先?是色而已。则物之造乎不形而止乎无所化。夫得是而穷之者,物焉得而止焉!彼将处乎不淫之度,而藏乎无端之纪,游乎万物之所终始。壹其性,养其气,合其德,以通乎物之所造。夫若是者,其天守全,其神无郤,物奚自入焉!

潜行不窒,入金石无碍也。蹈火不热,跨火不焦也。行乎万物之上,乘云气,挟日月,蹑虚凌空而游宴自如也。盖至人纯守元气而成身外之身,故能如此。若但以声色象貌而言,则亦物而已,物则不通,何以悬绝若此而足以至乎其先乎?

先,即未始有物之先,造物之始炁正在于此。故惟纯气之守者乃能以真摄真,而成出有入无之妙用。

若是色象而已,则又何能至是乎哉?夫物有造乎不形而止乎吾所化者,得而穷之,则孰得而御焉?不形,即所谓‘无声无臭’者。无所化,则所谓‘夫未始有物焉’者。

至人之所守,守此而已。守之之道,惟处身乎不淫之度,而藏神乎无端之纪,以游乎万物之所终始,壹其性,养其气,合其德,以通乎物之所造而已。淫,佚乐也。处身乎不淫之度者,虚静恬淡,寂寞无为。常藏此神于渊默之地,动静不能倪其介,鬼神不能测其机,故曰:无端之纪。即此无端之纪,是谓造化之根底,品汇之枢纽,出入之机莫不由此,故曰:游万物之终始。

壹其性,养其气,致虚之极,守静之笃,神气子母抱一无离,合其德以通于天。合者,一而不分之义。天者,物之所由以造者也。德通于天,则天者全而神巫所郤矣,物焉得而窒之?火焉得而热之?万物之上又焉得而栗之也哉?

夫醉者之坠车,虽疾不死。骨节与人同而犯害与人异,其神全也。乘亦不知也,坠亦不知也,死生惊惧不入乎其胸中,是故遻物而不。得全于酒而犹若是,而况全于天乎?圣人藏于天,故莫之能伤也。

若不观乎醉人乎?坠车,病矣而不死。骨节与人同而犯害与人异者,其神全也。盖醉人醉矣,彼时乘亦不知,坠亦不知,死生惊恐不入乎胸中,是故虽遻于物而不慑,以神全故气全,气全故虽病而不死。

彼神全于酒者尚然,而况神全于天者乎?天只是个虚静恬淡寂寞无为,圣人藏神,正藏于此。然前曰守气,此曰藏神,藏神正所以守气也。 

复仇者不折镆干,虽有忮心者不怨飘瓦,是以天下平均。故无攻战之乱,无杀戮之刑者,由此道也。不开人之天,而开天之天。开天者德生,开人者贼生。不厌其天,不忽于人,民几乎以其真。”

刃善人乎?操刃者杀人乎?复仇不折镆干,仇在人而不在物也。忮心不怨飘瓦,亦复如是。言此者,见无心者之不取忤于世也。使人人皆如镆干、飘瓦之无心,则天下平矣,何有战攻杀戮之惨乎?

修道者知无心自然之妙也,是以不开人之天而开天之天。开天之天者,虚静恬淡,明其自然之理也。开人之天者,妄起知识,凿其混沌之窍也。故开天者德生,开人者贼生。

德,谓全其天德之真。贼,谓加以人为之害。天以此理善吾生,而吾贼之,则自绝于天矣。吾得此理以为生,而不能全之,则自轻乎人矣。不厌乎天,不忽于人,将不几返于真乎?

此亦自上文‘圣人藏神于天’上透下意来,别作一段为是。

仲尼适楚,出于林中,见佝偻者承蜩,犹掇之也。仲尼曰:“子巧乎?有道邪?”曰:“我有道也。五六月,累丸二而不坠,则失者锱铢;累三而不坠,则失者十一;累五而不坠,犹掇之也。吾处身也,若厥株拘;吾执臂也,若槁之枝。虽天地之大,万物之多,而唯蜩翼之知。吾不反不侧,不以万物易蜩之翼,何为而不得?”孔子顾谓弟子曰:“用志不分,乃凝于神。其佝偻丈人之谓乎?”

佝偻,曲背人也。蜩,小蝉也。以竿粘蝉曰承。掇,手取也。累弹丸于竿首,至二至五而不坠,则神定而视审,从可知矣。

以是审定持竿,故能承蜩而不失。又当承蜩之时,外体欲直,内志欲宁,身如株橛之拘,臂如槁木之枝,心一于蜩而不知蜩之外复有他物。盖虽小技而亦有妙理。则尝问之粘物者,彼言最忌手颤,竿头摇动则物惊而走。

总之,凝定而祥审,可以得志于物矣。其语意正与此同。孔子闻其言而喜其有近于道也,谓弟子曰:用志不分,乃凝于神,佝偻丈人之谓乎?引此以明藏神守气之用。

颜渊问仲尼曰:“吾尝济乎觞深之渊,津人操舟若神。吾问焉曰:‘操舟可学邪?’曰:‘可。善游者数能。若乃夫没人,则未尝见舟而便操之也。’吾问焉而不吾告,敢问何谓也?”仲尼曰:“善游者数能,忘水也。若乃夫没人之尝见舟而便操之也,彼视渊若陵,视舟之覆犹其车却也。覆却万方陈乎前而不得入其舍,恶往而不暇!以瓦注者巧,以钩注者惮,以黄金注者殙。其巧一也,而有所矜则重外也。凡外重者内拙。”

此亦‘用志不分’之喻。

觞深,至深之渊也。游,浮于上也。没,汨于下也。游人犹知有水,但与之相忘耳。汨人则不见有水,如处平陆,故汨人不待见舟便自能操,犹云:‘不习,无不利也’。

不入乎舍,言利害不入乎心。暇,悠闲也。注,射而赌物也。钩,带钩也。殙,与涽同。矜者,怜惜之意。有所矜惮,则志分矣。故重外者内拙,言拙于用也,与巧字对。

田开之见周威公,威公曰:“吾闻祝肾学生,吾子与祝肾游,亦何闻焉?”田开之曰:“开之操拔彗以侍庭,亦何闻于夫子!”威公曰:“田子无让,寡人愿闻之。”开之曰:“闻之夫子曰:‘善养生者,若牧羊然,视其后者而鞭之。’”公曰:“何谓也?”田开之曰:“鲁有单豹者,岩居而水饮,不与民共利,行年七十犹有婴儿之色,不幸遇饿虎,饿虎杀而食之。有张毅者,高门县薄,无不走也,年四十而有内热之病以死。豹养其内而虎食其外,毅养其外而病攻其内。此二子者,不鞭其后者也。”仲尼曰:“无入而藏,无出而阳,柴立其中央。三者若得,其名必极。

拔彗者,拨连茹之草以为彗,谦言已不过师门粪扫之人,何得有所闻乎?养生如牧羊,择其后者而鞭之,盖以羊性刚狠悦草,不鞭其后则必有亡失之患,喻如养生者必须顾首顾尾,谨始虑终,世出世法莫不如此。

若径情直行而无戒备之意,随风披靡而无恬退之守,则内伤外患在所不免,故引二子以为不鞭其后之戒。

大抵养生者必知乎道,知道者必达于理,达理者必明乎权,故引孔子之言以为律令:无入而藏,无出而阳,柴立其中矣。

盖人而藏则有心于止而无心于行矣,出而阳则有见于动而无见于静矣。岂知至人之道,卷舒无定,动静惟时,无心而立其中矣。柴者,无心之义。出无心于出也,入无心于入也,中亦无心于中也,三者俱得,而人之道至矣,名为至人,不亦宜乎?故曰:其名必极。极之言,至也。高门,大家也。县薄,谓悬帷薄于门首,闾阎之小户也。

夫畏涂者,十杀一人,则父子兄弟相戒也,必盛卒徒而后敢出焉,不亦知乎!所取畏者,衽席之上,饮食之间,而不知为之戒者,过也!”

‘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宴安鸠毒,不可怀也。’其如人不知戒何哉?噫!‘民不畏威,大威至矣!’ 

祝宗人玄端以临牢䇲柙,说彘曰:“汝奚恶死!吾将三月豢汝,十日戒,日齐,藉白茅,加汝肩尻乎雕俎之上,则汝为之乎?”为彘谋曰:“不如食以糠糟错之牢䇲之中。”自为谋,则苟生有轩冕之尊,死得于腞楯之上,聚偻之中,则为之。为彘谋则去之,自为谋则取之,所异彘者何也!

祝宗人,祭祀之官。玄端,礼服。牢䇲,豕栅也。谷食曰豢。豕尾曰尻。错,舍置也。腞楯,案之有缕文者。聚偻,筐蒌也。言使生有贫富之享,而死或身被戮辱,陈之腞楯之上,置之聚偻之中,亦甘心焉。统上二喻,皆为以物害己者设。

‘所异彘者何也’一句,诘得甚软美,令人有深省处。

桓公田于泽,管仲御,见鬼焉。公抚管仲之手曰:“仲父何见?”对曰:“臣无所见。”公反,诶诒为病,日不出。齐士有皇子告敖者,曰:“公则自伤,鬼恶能伤公!夫忿滀之气,散而不反则为不足;上而不下则使人善怒;下而不上则使人善忘;不上不下,中身当心则为病。”桓公曰:“然则有鬼乎?”曰:“有。沈有履,灶有髻。户内之烦壤,雷霆处之;东北方之下者,倍阿鲑蠪跃之;西北方之下者,则泆阳处之。水有罔象,丘有峷,山有夔,野有彷徨,泽有委蛇。”公曰:“请问委之状何如?”皇子曰:“委蛇,其大如毂,其长如辕,紫衣而朱冠。其为物也,恶闻雷车之声,则捧其首而立。见之者殆乎霸。”桓公冁然而笑曰:“此寡人之见者也。”于是正衣冠与之坐,不终日而不知病之去也。

诶诒,倦怠失魂之貌。忿滀,郁结也。沈,水污也。烦壤,户内粪扫之余积也。

履、髻、雷霆、皆鬼名也。倍阿鲑蠪,东北方下之鬼名。泆阳,西北方下之鬼名也。盖鬼性暧昧,其在户内,则择幽暗之所而蹲踞于地下。又至阴之气弥漫周匝,化为鬼物,寄于人间,沟龟户隅,水丘山泽,何地无之?亦理之无足异者,不可为‘子不语怪’而废之。

考成玄英疏,诸鬼皆有形状:髻,状如美女而衣赤衣;倍阿,状如小儿,长尺四,黑衣赤帻大冠,带剑持戟;泆阳,豹头马尾;罔象,状如小儿,黑色赤爪,大耳长臂;峷,状如狗而有角,文身五采;夔,状如鼓而一足;彷皇,如蛇两头而文五采;委蛇,则皇子所言者。

桓公所见,未必是此,而欲霸之心则公素所蓄积,故一闻此言则冁然而笑,霍然而起,长驾远驭之心,席卷并吞之气,翕然勃然,何病不已?何祟不消?若皇子,可谓善解人意者矣。

又按,桓公万乘之君,田而见鬼,其心真有不能释然者,故诶诒而病,皇子谓其自伤,诚是也,急为解之。若说无鬼,彼已见矣,多多说个在在处处皆有鬼物,猛将他心中所至愿者微以一句挑动,曰:见之者殆乎霸。于是桓公便与坐谈,不终日而不知病之去已。

此个意思,分明迎合桓公,与他发个先兆以诳一时,焉得不喜而笑?英雄豪杰,一语投机,便肝胆相照。见非真见,兆非真兆,特欲鼓舞一时之人心而成霸业耳,岂知九合之功成此一语!

外史看庄子到此,亦发笑:真是英雄欺人,又长一番识见。

纪渻子为王养斗鸡。十日而问:“鸡已乎?”曰:“未也,方虚㤭而恃气。”十日又问,曰:“未也,犹应向景。”十日又问,曰:“未也,犹疾视而盛气。”十日又问,曰:“几矣,鸡虽有鸣者,已无变矣,望之似木鸡矣,其德全矣。异鸡无敢应者,反走矣。”

此亦凝神守气之喻。已乎,言已可用乎?虚㤭,昂头傲视之状,见而欲斗也。犹应响影,未见而寻斗也。疾视而盛气,虽不斗而欲斗之意未忘也。

又十日而似木鸡,则神凝而气全矣,故应者反走,望风而溃。

古之立大德,养大勇者,未始不自凝神守气中来,而又不可以轻试,必须养之又养以待其全,然后动无不利,故承蜩而至于累五,养鸡而至于逾月。

此等说话,真可印证学问。尝观佛乘所言,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者,动经百千万亿那由他数。若乃十二神符方成药化,九年面壁乃证真空,圣神之能事,岂一朝一夕之所能至哉?禅林有云:‘若还生摘下,到底不馨香’此不可与噪士道之,佩韦者可也。 

孔子观于吕梁,县水三十仞,流沫四十里,鼋鼍鱼鳖之所不能游也。见一丈夫游之,以为有苦而欲死也。使弟子并流而拯之。数百步而出,被发行歌而游于塘下。孔子从而问焉,曰:“吾以子为鬼,察子则人也。请问蹈水有道乎?”曰:“亡,吾无道。吾始乎故,长乎性,成乎命。与齐俱入,与汩偕出,从水道而不为私焉。此吾之所以蹈之也。”孔子曰:“何谓始乎故,长乎性,成乎命?”曰:“吾生于陵而安于陵,故也;长于水而安于水,性也;不知吾所以然而然,命也。”

此与汨人操舟之喻颇同。苦,病苦也。并流,沿流而救之也。水之旋入者为齐,水之涌出者为汨。言水自有常行之道,若从之以出没而不以已私与之,可以得志。

生于陵而安于陵,长于水而安于水,只看一个安字,皆顺其自然而不知所以然,便是‘素位而行,无入而不自得’之意。此于行险中等闲发出一个居易学问,妙哉!妙哉!

梓庆削木为鐻,鐻成,见者惊犹鬼神。鲁侯见而问焉,曰:“子何术以为焉?”对曰:“臣工人,何术之有!虽然,有一焉。臣将为鐻,未尝敢以耗气也,必齐以静心。齐三日,而不敢怀庆赏爵禄;齐五日,不敢怀非誉巧拙;齐七日,辄然忘吾有四枝形体也。当是时也,无公朝。其巧专而外滑消,然后入山林,观天性;形躯至矣,然后成见鐻,然后加手焉;不然则已。则以天合天,器之所以疑神者,其是与!”

鐻,钟鼓之悬,两端多有刻缕。惊若鬼神者,疑其精巧非人所成也。盖工人亦知凝神守气之道,而又不敢以轻试,必待五日、七日。堕其肢体,黜其聪明,然后内巧专而外滑消,又观山林有自然象形之木如成鐻然者,然后加手,取而削之,是谓物各付物,虽曰加以人为,而不知皆出于自然,故曰:以天合天。

器之所以疑神者正在于此。与上‘从水之道而不为私’亦是一意。

东野稷以御见庄公,进退中绳,左右旋中规。庄公以为文弗过也。使钩百而反。颜阖遇之,入见曰:“稷之马将败。”公密而不应。少焉,果败而反。公曰:子何以知之?”曰:“其马力竭矣,而犹求焉,故曰败。”

中绳,言直也。中规,言圆也。文弗过,言虽组织之文不过如是。使之钩,使之圆而驱之,以百为度。

稷盖承命而驱,故败而无罪。求,犹贵也。夫精神为用大矣,大用之则竭。造父不穷马力,盖有见也。稷虽善御,而以百钩责马,可乎?故败。

工倕旋而盖规矩,指与物化而不以心稽,故其灵台一而不桎。

此言纯熟自然之妙。看他论一化字,便是圣学所谓‘从心不逾’者。工倕制器不用规矩,只以手旋物上,自圆而成规。曰矩者,具言成文耳。彼时指与物化,全不留心,故曰不以心稽。虽不以心稽,而心亦未尝不在,但一而不受其桎耳。使其用志一分,则虽熟而亦不能成规矣。

大抵学问最怕分心,又怕有心,分心则杂而不精,有心则物而不化,故一而不桎者,乃能入妙。

看庄子到纯熟处,字字句句皆为奥旨。 

忘足,适也;忘要,带之适也;知忘是非,心之适也;不内变,不外从,事会之适也;始乎未尝不适者,忘适之适也。

上说一个化字,又说一个忘字,忘则入于化矣。故物物非难,而忘物最难。然非谓其与物相绝而后谓之忘也,不离于物而与之相适,则自忘矣。故履适则忘足,代适则忘要,心适则忘非,境适则忘内外,适之时义大矣!

然而有所适,有所不适,非适也。故始于适而未尝不适者,斯则忘适之适。忘适之适,而后能入于化矣。此是学问进到极处,与前所谓忘与适,大是径庭。何者?

适于足者未必适于要,适于顺者未必适于逆,故惟忘适之适,则自无所不适矣,此便是‘君子无入而不自得’之意。

然又须知适与忘自有先后,如人适我意,与之相处,久自忘形,然犹有拣择去取。无物不可,无物不忘,方为妙耳。

有孙休者,踵门而诧子扁庆子曰:“休居乡不见谓不修,临难不见谓不勇。然而田圆不遇岁,事君不遇世,宾于乡里,逐于州郡,则胡罪乎天哉?休恶遇此命也?”扁子曰:“子独不闻夫至人之自行邪?忘其肝胆,遗其耳目,芒然彷徨乎尘垢之外,逍遥乎无事之业,是谓为而不恃,长而不宰。今汝饰知以惊愚,修身以明污,昭昭乎若揭日月而行也。汝得全而形躯,具而九窍,无中道夭于聋盲跛蹇而比于人数,亦幸矣,又何暇乎天之怨哉!往矣!”

孙子出,扁子入。坐有间,仰天而叹。弟子问曰:“先生何为叹乎?”扁子曰︰“向者休来,吾告之以至人之德,吾恐其惊而遂至于惑也。”弟子曰:“不然。孙子之所言是邪?先生之所言非邪?非固不能惑是。孙子所言非邪?先生所言是邪?彼固惑而来矣,又奚罪焉!”扁子曰:“不然。昔者止于鲁郊,鲁君说之,为具太牢以飨之,奏九韶以乐之。鸟乃始忧悲眩视,不敢饮食。此之谓以己养养鸟也。若夫以鸟养养鸟者,宜栖之深林,浮之江湖,食之以委蛇,则平陆而已矣。今休,款启寡闻之民也,吾告以至人之德,譬之若载鼷以车马,乐鹌以钟鼓也,彼又恶能无惊乎哉!”

诧,谓以异事告于子扁。宾,摈弃也,忘其肝胆,遗其耳目,堕肢黜聪之意。尘垢之外,虚静恬淡之境也。无事之业,寂寞无为之道也。

为而不恃,长而不宰,虽为而为之以不为也。彼固惑而来,言彼固怀惑而来,非先生惑之也。

食之以委蛇,言使之从容自得而食也。款,孔也;启,开也,言所见者小也。鼷鼠斥鹌,亦借小物以鄙之。 

方壶外史说是篇已,重宣此义而作乱辞:

备物养形,将欲生之。达生之情,奚以养为?

欲免于为,莫如弃世。与彼更生,正平无累。

形全精复,与天一焉。精而又精,反以相天。

至人不伤,纯气之守。如彼堕车,得全于酒。

虽有飘瓦,不怵忮心。开天之天,几以其真。

道可学斯,用志不分。承蜩犹掇,操舟若神。

闻之养生,方诸牧羊。随鞭其后,无处而阳。

畏途孔迩,衽席干戈。人自为谋,异彘者何?

霸愈泽鬼,雄走木鸡。削鐻有术,蹈水无私。

灵台勿桎,马力难穷。忘适之适,至德之行。

外篇 山木第二十

此篇所论全身免患之道,最为详悉,正好与内篇人间世参看。其要只在虚己顺时,而去其自贤之心。熟读此者,可以经世务矣。 

庄子行于山中,见大木,枝叶盛茂。伐木者止其旁而不取也。问其故,曰:“无所可用。”庄子曰:“此木以不材得终其天年。”夫子出于山,舍于故人之家。故人喜,命竖子杀雁而烹之。竖子请曰:“其一能鸣,其一不能鸣,奚杀?”主人曰:“杀不能鸣者。”明日,弟子问于庄子曰:“昨山中之木,以不材得终其天年;今主人之雁,以不材死。先生将何处?”庄子笑曰:“周将处夫材与不材之间。材与不材之间,似之而非也,故未免乎累。夫乘道德而浮游则不然。无誉无訾,一龙一蛇,与时俱化而无肯专为;一上一下,以和为量,浮游乎万物之祖,物物而不物于物,则胡可得而累邪!此神农、黄帝之法则也。若夫万物之贵,人伦之传则不然。合则离,成则毁,廉则挫,尊则议,有为则亏,贤则谋,不肖则欺。胡可得而必乎哉!悲夫,弟子志之,其唯道德之乡乎!”

此言处世之道,正好与内篇人间世参看。言木以不材而得全,雁以不鸣而见杀,如此木雁无凭,将何所处?吾将处乎材与不材之间。何谓材与不材之间?盖吾有材而不自见,则人既不得以无材弃我,而又不得以有材忌我,以此混世而求自免,是亦似亦,虽然,非道也,故不免于累。何者?谓其有心也。无心则无累矣。

故惟乘道德而浮游者则不然,无誉无訾,一龙一蛇,与时俱化,而无肯专焉。何以故?大道本无物我,世人不知,妄有分别,同我则誉,异我则訾,是非蜂起,而道德因之以日漓。故惟乘道德而浮游者,不起意见,不立人我,尚不知其孰为可誉也,而何有于訾?故曰:无誉无訾。

今人但知用则为龙、不用则蛇耳不知用舍者时也。时无常在,孰专为龙乎?孰专为蛇乎?上下者,位也,位无常居,孰常在上乎?孰常在下乎?如是,则可龙可蛇,可上可下,自和其光,相与斯世斯民同游于混沌之天,而未始有名,未始有畛,故曰:游乎万物之祖。祖,所谓‘无名之始’,能物物而不物于物者,既不物于物矣,又焉累于物哉?

此上古有道之君,神农、黄帝之法则也。若今之世则不然,自以己身为万物之贵,则贵己而贱物矣;自以其道为人伦之传,则以上而临下矣。

人我既立,意见互起,不均不和之变由是而生。合则势大,是故有从而离之者;成则功高,是故有从而毁之者;廉则太露,是故有从而挫之者;尊则招权,是故有从而议之者;有为则功成,是故有从而亏之者;贤则多知,是故有从而谋之者;不肖则愚,是故有从而欺之者。

材则如木,不材则如雁,均之乎不能以自免,然则材与不材之间求以自免,又胡可得而必乎哉?悲夫!弟子志之,其惟道德之乡乎!盖深悼世道之难为,而欲其皈心于道德也。

市南宜僚见鲁侯,鲁侯有忧色。市南子曰:“君有忧色,何也?”鲁侯:“吾学先王之道,修先君之业;吾敬鬼尊贤,亲而行之,须臾离居。然不免于患,吾是以忧。”市南子曰:“君之除患之术浅矣!夫丰狐文狸,栖于山林,伏于岩穴,静也;夜行昼居,戒也;虽饥渴隐约,犹且胥于江湖之上而求食焉,定也;然且不免于罔罗机辟之患,是何罪之有哉?其皮为之灾也。今鲁国独非君之皮邪?吾愿君刳形去皮,洒心去欲,而游于无人之野。

此意亦与上同,通篇作个隔鞋搔痒说话,等闲在狐狸身上发出个‘静’、‘戒’、‘定’学问,可见此老句句寓言皆是说道。

狐狸以皮毛致灾,君以鲁国而生忧,是皆有生之累。故愿君刳形去皮以净其外,洒心去欲以净其内,而又游于无人之野,茕然孑然,将使内不见己,外不见人,天下之大解脱无过于此,又何外累之足患哉?

原庄老之意,只是劝人皈心道德,净裸裸的,赤洒洒的,全然不以世累为心,便是圣人‘有天下而不与’的心事。

或谓宗社为重,如何教他轻将鲁国弃了?不知论割其至爱而弃其祸胎,则人人有张狸皮,人人有个鲁国,得之言意之表可也。 

南越有邑焉,为建德之国。其民愚而朴,少私而寡欲;知作而不知藏,与而不求其报;不知义之所适,不知礼之所将。猖狂妄行,乃蹈乎大方。其生可乐,其死可葬。吾愿君去国捐俗,与道相辅而行。”

南越‘建德之国’与下‘大莫’皆是寓言。其国也,虚静恬淡,寂寞无为,故其民俗若此:不知藏,无私蓄也;不求报,无人我也;不知义,无分别也;不知礼,无往来也;猖狂妄行,蹈乎大方,‘从心所欲不逾矩’也。

道者,物之所以始终,故可生可葬。去国而捐俗,则我与道相依。‘捐俗’二字最妙。俗者,世俗一切有为法也,捐之又捐,则无为矣。

君曰:“彼其道远而险,又有江山,我无舟车,奈何?”市南子曰:“君无形倨,无留居,以为君车。”君曰:“彼道幽远而无人,吾谁与为邻?吾无粮,我无食,安得而至焉?”市南子曰:“少君之费,寡君之欲,虽无粮而乃足。君其涉于江而浮于海,望之而不见其崖,愈往而不知其所穷。送君者皆自崖而反。君自此远矣!

又为孱弱之夫沉溺爱河不即解脱者加一鞭策。

盖有志学道者,直须放步而前,百尺竿头回顾不得。人无车则困,无粮则饥,皆为形骸所累。若能外其形骸,寡其嗜欲,则出王游衍,坦然由之而无碍,故曰:无倨傲尔形,无留恋尔居,则无车之车行矣;少君之私,寡君之欲,则无粮之粮足矣。

此便是‘游于逍遥之墟,食于苟简之田,立于不贷之圃。’从此涉江浮海,泽流穷源,愈造则愈深,愈往则愈远,将立乎不测而游于无始,往日聪明知虑一时废尽,譬彼送行之人到崖而反。君自此芒乎独行,人于寥天,去人远矣。去人远,则与道为邻,尚何离索之足患哉?

尝谓庄子善体物情,等闲发出送行二句,宛然离情别思,‘渭城朝雨’之词不是过也。 

故有人者累,见有于人者忧。故尧非有人,非见有于人也。吾愿去君之累,除君之忧,而独与道游于大莫之国。方舟而济于河,有虚船来触舟,虽有惼心之人不怒;有一人在其上,则呼张歙之;一呼而不闻,再呼而不闻,于是三呼邪,则必以恶声随之。向也不怒而今也怒,向也虚而今也实。人能虚己以游世,其孰能害之!”

有人,谓有国。见有于人,谓以小事大,以弱事强。因劝之去国,而举让国者以见例。大莫,即广莫。如上语意既足,又将虚己游世立譬作结。虚己游世,即所谓‘无心应世’也。

知此,则所言无人之野、建德之国真是去人不远,鲁君真可策励而行之。

北宫奢为卫灵公赋敛以为钟,为坛乎郭门之外。三月而成上下之县。子庆忌见而问焉,曰:“子何术之设?”奢曰:“一之间无敢设也。奢闻之:‘既雕既琢,复归于朴。’侗乎其无识,傥乎其怠疑;萃乎芒乎,其送往而迎来;来者勿禁,往者勿止;从其强梁,随其曲傅,因其自穷。故朝夕赋敛而毫毛不挫,而况有大涂者乎!”

敛民之财以铸锺,宜乎朝受命而夕趋事也,乃三月而成上下之县,一何迟乎?故王子见疑,以为将设何术,盖恐藏仁以要人,如所谓‘厚施得众’之意者。故北宫谓言:吾自一乃心志之外,何敢更设他术?盖人之生理本自完具,加以雕琢,则纯朴散矣。

以此雕琢之术,生于其心则害于其事,发于其事则害于其政。吾将于既雕既琢之余而求以复归之,故侗乎其无知而无识也,傥乎其若怠而若疑也,芒乎萃乎,来者勿禁,而往者勿止也,从其强梁而不罪其背我者,随其曲传而不私其附我者,因其力之所自尽而不强其所不堪者,如是一任物之自然而己无容心焉,故朝夕赋敛而毫毛不挫于吾心,不挫则常应而常静矣。

夫北宫奢未为知道,而其行事乃如此矣,而况道德之有于身者乎?大涂,犹言大道。

孔子围于陈蔡之间,七日不火食。大公任往吊之,曰:“子几死乎?”曰:“然。”子恶死乎?”曰:“然。”任曰:“予尝言不死之道。东海有鸟焉,其名曰意怠。其为鸟也,翂翂翐翐,而似无能;引援而飞,迫胁而栖;进不敢为前,退不后;食不敢先尝,必取其绪。是故其行列不斥,而外人卒不得害,是以免于患。

直木先伐,甘井先竭。子其意者饰知以惊愚,修身以明污,昭昭乎如揭日月而行,故不免也。昔吾闻之大成之人曰:‘自伐者无功,功成者堕,名成者亏。’孰去功与名而还与众人!道流而不明,居得行而不名处;纯纯常常,乃比于狂;削迹捐势,不为功名。是故无责于人,人亦无责焉。至人不闻,子何喜哉!”孔子曰:“善哉!”辞其交游,去其弟子,逃于大泽,衣裘褐,食杼栗,入兽不乱群,入鸟不乱行。鸟兽不恶,而况人乎!

意怠,玄鸟也。翂翂翐翐,不能奋飞之貌。引援、迫胁,逐队而傍入也。不斥,犹言不多。盖鸟既不大,而行复不多,故人不得以矰戈加之,而卒免于患。

直木先伐,甘井先竭,言以才自见,鲜不自贻其戚者。去功与名而还于众人,还,推以与人也,如是则有而不居矣。不居者,道也。

夫道,流而不明,古今昼夜,逝者如斯,默以运之而已。名处,即以功名自见自伐之意。纯,纯一也。常,平常也。言纯一其心而平常其行,与‘猖狂不知所之’者同,故曰:乃比于狂。

削迹者,杜门扫轨,无辙环之迹也。捐势者,不事王侯,无游说之行也。如此,则不为天下立功,不为万世立名,无所求备于人,故人亦不得以备善责之。

此至人之行,不求闻达,泯然无迹者之所为也。至人无闻也,而子抑何以闻为喜哉?于是夫子辞其交游,去其弟子,而逃之大泽之中,不华盲目之文而衣裘褐,不珍爽口之味而食杼栗,不起分别之心而乱鸟兽之群,一味虚己之心,与列子‘食豕食如人食’者意同。

夫鸟兽,异类也,尚不恶之,况于人乎?不恶人,人不恶之矣。此重言孔子而藉以喻道之词。若夫子,真不肯逃大泽而群鸟兽者。

孔子问子桑雽曰:“吾再逐于鲁,伐树于宋,削迹于卫,穷于商周,围蔡之间。吾犯此数患,亲交益疏,徙友益散,何与?”子桑雽曰:“子独不闻假人之亡与?林回弃千金之璧,负赤子而趋。或曰:‘为其布与?赤子之布寡矣;其累与?赤子之累多矣;弃千金之璧,负赤子而趋,何也?’林回曰:‘彼以利合,此以天属也。’夫以利合者,迫穷祸患害,相弃也;以天属者,迫穷祸患相收也。夫相收之与相弃亦远矣,且君子之交淡若水,小人之交甘若醴。君子淡以亲,小人甘以绝,彼无故以合者,则无故以离。”孔子曰:“敬闻命矣!”徐行翔佯而归,绝学捐书,弟子无挹于前,其爱益加进。

假,一作殷。亡,谓亡命。布,泉布也。言假人林回出亡,捐壁负子。原其初意,若谓赤子可市,则赤子之布寡于千金;若以千金之壁为累,则赤子之累多于金壁。今而捐壁负子,盖以天合者虽离,而利合者有时而弃也。

当其迫穷祸患害之秋,其势不能以两全,则利合者不得专其爱矣。以喻弟子之所以相依者,要皆一时醴交利合之徒,是以常则相聚,其众也,非天属也,无故而合耳。无故而合者,亦无故而离,复何怪乎亲交之益疏而徒友之益散乎?

夫子于是绝学捐书,淡然去其汗漫之交,不复与弟子虚伪楫让于其前。虚文去,则真意流,便是其属也以天,其淡也若水,宜乎感以无心而爱益加进也。 

异日,桑雽又曰:“舜之将死,真泠禹曰:‘汝戒之哉!形莫若缘,情莫若率。缘则不离,率则不劳。不离不劳,则不求文以待形;不求文以待形,固不待物。’”

缘者,因缘依附之意。率,真率也。形莫若缘者,不敢高抗于人,而恭敬退让,若有所推也。盖至让则无文,真率则简便,故不求文以待形,而俯仰自无不得。既不求文矣,又何假于物哉?物,即所谓‘名以命之,器以别之’者。

庄子衣大布而补之,正緳系履而过魏王。魏王曰:“何先生之惫邪?”子曰:“贫也,非惫也。士有道德不能行,惫也;衣弊履穿,贫也,非惫也,所谓非遭时也。王独不见夫腾猿乎?其得楠梓豫章也,揽蔓其枝而王长其间,虽羿、蓬蒙不能眄睨也。及其得柘棘枳枸之间也,危行侧视,振动悼栗,此筋骨非有急而不柔也,处势不便未足以逞其能也。今处昏上乱相之间而欲无惫,奚可得邪?此比干之见剖心,征也夫!”

大布,粗布也。正緳,结带也。履弊而加以绳缚,故曰系履。惫,病困也。言衣弊履穿,直贫耳,未及言惫也。若夫道德之士,遭遇非时,处乎昏君乱相之间,进退维谷,不能自逞,欲其无惫,讵可得耶?

故以腾猿设喻。揽蔓者,揽其枝而旙结之,如蔓之附木者然。王长,言精神雄壮也。柘棘枳枸,木之有刺者。言猿得势则腾躟,失便则拘急。士之遭际穷通异致有如此者。语其惫甚,则比干剖心,其征也夫!言比干,举重以该轻也。

孔子穷于陈蔡之间,七日不火食。左据槁木,右击槁枝,而歌猋氏之风,有其具而无其数,有其声而无宫角。木声与人声,犁然有当于人之心。颜回端拱还目而窥之。仲尼恐其广己而造大也,爱己而造哀也,曰:“回,无受天损易,无受人益难。无始而非卒也,人与天也。夫今之歌者其谁乎!”

以槁枝系〔疑“击”误〕槁木,故曰有具。无节奏音响,故曰无数。犁,开判也。端拱,则头容直矣。不能瞠视,故转其睛而环视之。

造,至也。广,推广也。言推己而或至于大,则推己者过矣;爱己而或至于哀,则爱己者过矣。

于是为发天人损益、始终一贯之理,急为定个歌者之谁。谁,即《齐物论》中所谓“怒者其谁”之“谁”。能知此谁,则知谁为受者,谁不受者。征求到底,将见无有受者,无不受者,而在我之天定矣。然非颜子,不足以语此。

回曰:“敢问无受天损易。”仲尼曰:“饥渴寒暑,穷桎不行,天地之行也,运物之泄也,言与之偕逝之谓也。为人臣者不敢去之。执臣之道犹若是,而况乎所以待天乎?”“何谓无受人益难?”仲尼曰:“始用四达,爵禄并至而不穷。物所利,乃非己也,吾命有在外者也。君子不为盗,贤人不为窃,吾若取之,何哉?故曰:鸟莫知于鷾鸸,目之所不宜处,不给视,虽落其实,弃之而走。其畏人也,而袭诸人间社稷存焉尔!”“何谓无始而非卒?”仲尼曰:“化其万物而不知其禅之者,焉知其所终?焉知其所始?正而待之而已耳。”“何谓人与天一邪?”仲尼曰:“有人,天也;有天,亦天也。人不能有,性也。圣人晏然体逝而终矣!”

又借颜回发问,逐句而晰其第〔疑“蒙”误〕。何谓天损?饥渴寒暑,穷桎之困,皆天所以损我者,不知是天地之行而运物之泄也。运物,谓造物也。天地行而造物泄,则消息虚盈,一损一益,反复相寻,吾惟顺化而与之偕逝,如臣子之听命于君,直易易耳,故曰:无受天损易。

何谓人益?始用四达,始用谓始进也,四达谓四达而不悖。言始而进步,便自顺利,爵禄并至,无有穷已,受益如此,可谓极矣。不知此外来之益耳,与己无干,故曰:物之所利,乃非己也。

吾命虽有,在外者也,君子不谓命也。苟为不知内外轻重之分,而歆羡于傥寄之物,非其有而取之,其不为盗为窃也者几希。君子不为盗也,贤者不为窃也,而吾安焉取之?何哉?多取则多患,益之未已,而击〔疑“系”误〕之者至矣。

以若所为,殆异于鸟之所以自处者矣。鸟之轻眇,莫如鷾鸸,鷾鸸即意怠也。目所不宜之处则不视,口所难食之实则弃之,虽畏人而反袭诸人间之堂上。盖以人间堂上,社稷之神居焉,神德好生,故托诸明神以祈人之不害。此鷾鸸存身之知也,而人反不如,何哉?故曰:无受人益难。

何谓无始而非卒?盖卒即始也,一气相禅,始终无穷,而万物之化,莫不由之。故或益之而损,或损之而益,莫知其终也,莫知其始也。莫知其始,是故不可以先迎;莫知其终,是故不可以预待。吾何心哉?正以待之,顺其自化而已耳。

何谓人与天一?盖人亦天也,天亦天也,无天则无人,故曰:有人,天也。然而天之所谓为天,又必有居无事者以为之主宰,故曰:有天,亦天也。有人有天,犹所谓立人之道、立天之道云尔。

有人,天也,而人之不能有天,则何故哉?只在性分上有了加损,是以不能顺其自化,往往至于以人而灭天,以故而灭命,故人不能以有天。圣人之学,惟晏然体逝,而圣脩之能事毕矣。逝,即“逝者如斯”之“逝”,乃造物之所以为卒始者。体其逝,则何人非天,何天非人,而自不受夫外来之损益矣。

庄周游于雕陵之樊,睹一异鹊自南方来者。翼广七尺,目大运寸,感之颡而集于栗林。庄周曰:“此何鸟哉!翼殷不逝,目大不睹。”蹇裳躩步,执弹而留。睹一蝉,方得美荫而忘其身。螳螂执翳而搏之,见得而忘形;异鹊从而利之,利而忘其真。庄周怵然曰:“噫!物固相累,二类相召也。”捐弹而反走,虞人逐而之。庄周反入,三日不庭。蔺且从而问之,“夫子何为顷间甚不庭乎?”庄周曰:吾守形而忘身,观于浊水而迷于清渊。且吾闻诸夫子曰:‘入其俗,从其俗。’今游于雕陵而忘吾身,异鹊感吾颡,游于栗林而忘真。栗林虞人以吾为戮,吾所以不庭也。”

夫物无大小,有所逐则有所忘。蝉得美荫而忘其身,蝉之忘也;螳螂执翳利蝉而忘其形,螳螂之忘也;异鹊从而利之,乃至感人之颡,不睹不逝,异鹊之忘也;庄子又从而利之,挟弹以入栗林,而不知有虞人之禁,又庄子之忘也;是皆足以为累物忘真之戒。

二类相召者,言蝉召螳螂,螳螂召鹊,今鹊复召我矣。庄子于此翻然有悔,三月不庭,以寓闭阁思过之意。因门人之问而告之曰:吾为守形之学久矣,一旦轻忘其身,以弹鹊之故而遭虞人之焠。且闻之曰:‘入其俗,从其俗’,岂不知栗林之有禁乎?见物忘身,违俗犯禁,自取戮辱,亦固宜焉耳。

三月不庭,盖言悔也。感颡,谓平颡而过。殷,大也。翳,螂之斧也。

阳子之宋,宿于逆旅。逆旅人有妾二人,其一人美,其一人恶。恶者贵而美者贱。子问其故,逆旅小子对曰:“其美者自美,吾不知其美也;其恶者自恶,吾不知其恶也。”阳子曰:“弟子记之:行贤而去自贤之行,安往而不爱哉!”

夫贱美贵恶,岂人情哉?物固有相召耳。盖美者自美,则有骄妒之心,吾固不知其美也。恶者自恶,则有退让之意,吾固不知其恶也。

呜呼!逆旅小子可谓友德而不荒于色者矣!既又为美者谋,使其行贤而去自贤之行,则安往而不爱哉?而惜乎美者之不能也。小子识之,无往非道也,无往非学也。 

乱曰:

将欲全生,木雁无凭。祈免乎累,道德是乘。

无誉无訾,浮游上下。一龙一蛇,与时俱化。

刳形去皮,洒心去欲。无人之野,建德之国。

涉江浮海,乘彼虚舟。无车无粮,虚己以游。

侗乎无识,傥乎怠疑。毫毛不挫,朝夕赋敛。

辞其交游,无责于人。损势削迹,鸟兽可群。

天属斯亲,捐壁负子。无以利合,而甘如醴。

形莫若缘,情莫若率。亶不求文,奚以待物?

士有道德,时不与行。腾猿失便,莫逞其能。

无受天损,无受人益。何人非天,无始非卒。

圣人晏然,体逝而终。正以待之,与时偕行。

栗林忘身,虞人戮焉。何美何恶,去其自贤。